他只能把心提到嗓子眼,抱着大不了就挂电话的念头,自相矛盾一样等祝炎棠说点什么。
祝炎棠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同时也听出他的词穷,简单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想法。”
吴酩忽然笑了,他吸了吸鼻子:“你知道?你这么懂我?”
“我不懂。”
“那你说什么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一大半的你呢,”祝炎棠语速很慢,把这话说得切金断玉,像在念什么怪诗,却又郑重其事,“你很干净,你对待生活的方式,是遵从自己内心的。你能对大部分事宽容,对大部分人称‘您’,却不能对小部分破事妥协,对小部分你看不惯的人称‘狗逼’。因为能够真正影响到你的人和事其实很少,所以你习惯大事化小,只对很小一部分事情坚持。这会显得你很好欺负,但这恰好也证明了你不是傻,而是通透。”
吴酩心说,我不傻还需要证明吗,看来你以前觉得我傻过。他哈哈笑了两声:“祝老师,您这是把我当一角色分析呢吧。”
“当然不是。再厉害的演员,也不能把角色变成一个真实的、活着的人,”祝炎棠还是那样耐心十足,开始回忆细节,好像这是一种天大的乐趣,“我还知道,你讲话很有意思,也经常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在你家住的那两天,你从餐桌下来,大声说‘吃饱不能坐着,所以我躺着好了’,然后又被妈妈从沙发上揪起来洗碗,”他声音中带了笑意,“还有,你好喜欢赖床,还总是很坚决很有道理的样子,说什么‘我愿——愿把这床底睡穿 ’,”他把吴酩的语气学得很精妙,最终忍不住笑了出声,“我在隔壁,都能听到你闹钟不停在响,你就像在和闹钟吵架,还有……”
“好了,祝老师。”吴酩的手在颤抖,他的声音也是,他总觉得语言是一种平面的苍白的东西,可是方才这一番话,却直直钻入他脑海。原来那些无聊的,甚至搞笑的小事,那些平淡生活里的碎屑,都被这人注意到过,甚至,记在了心里。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猜测,是不是可以确定,至少,的确,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对祝炎棠来说也不是无所谓的?是不是倘若不跟他吴酩在一起,就会不一样?
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更不敢诱发心底的贪心,只是小声道:“你不用说了……”
不知怎的,祝炎棠嗓子也哑了,道:“还是要说完的,我啊,总是很快就忘记重要的事。无论是别人曾经给我的温柔,还是那些,无法倒流的时光。我总是只顾着自说自话,自己感受自己的那些不平、悲伤,抑或是兴趣、无聊,同时忽视他人的存在。很照顾我的几个导演也都批评过,我演起戏来太偏执,太自我,让人害怕,迟早会把自己烧光。这种不愿意去理解他人的家伙,做起演员真的很可怕啊,最终还是做不好的。”
吴酩喝了口水,想把哝哝的鼻音压下去些,道:“你做得很好啊,至少在同期里面,没有人能说你不是个好演员。”
“不是的,”祝炎棠四周一下子不再是死寂,什么东西涌动起来,擦过听筒,好像是风,可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晰凛冽,“我拿错台本,就想去演一个和自己矛盾的角色……现在我发现,我把本身的自己弄丢了。”
吴酩不说话。
“所以,盲目的我,也失去了我本身拥有的、喜欢的那些,对吗?”祝炎棠呼了口气。
“我听不懂。”
“我失去了你。”
“……不是,怎么突然,祝炎棠你是不是喝多了,你——”
祝炎棠自顾自道:“今天这些话,都是我非常认真地想要告诉你的,我保证,它们在我死之前都是有效的。吴酩,吴酩,”他越叫越重,“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个很没用的人,而且还可能有严重的心理扭曲,但是,我最近发现自己心中也尚存温柔,对这个世界,好像也有很多期待。这都是你给我的感觉。”
“你别这么说自己……”
也别这么说我。我会当真的。
“你要我清醒,我现在清醒过来了,因为害怕错误就止步不前,才是最大的错误啊,是不是这样?”祝炎棠长长地停了半晌,好像再过硬的专业素质也无法让他把接下来的话平稳地说出来了,“我想把我失去的找回来。”
吴酩已经完全愣住,他把指甲嵌进脸蛋,很疼,他没在做梦,只是摸了一手湿热。身体包括舌头,都一动不动,他仿佛失语一般,默默地想,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失去的……是我?
我现在一定在哭吧,很丢人吧,可我却很希望,你现在能看着我。
一时间听筒里只有风声,那一定是风,吴酩已经确定了。你还在草原上吗?还是在哪儿?连在我们两个之间的,此时又是什么呢?
不短的时间过去了,也许是十几分钟,吴酩一直在慎重地思考现在的情况意义何在,可却不挂电话,连挂电话的念头都不敢碰一碰。他满足于信号带来的,若有若无的,那人的呼吸。
至少,那些自白过后的这十几分钟,是完完全全专属于他的。
听他始终不语,祝炎棠却仿佛能读心,忽然问:“我可以来找你吗?”
“……能。”吴酩用尽全力才挤出一个字。
“你没有换宿舍吧。”
“嗯。”吴酩甚至没心思去琢磨一下这人为什么知道自己在大觉寺。
“那开门。”
“什么?”吴酩跳下床来。
“酩仔,帮我开门啦,好冻好冻。”对面竟然撒起娇来了。
吴酩呼吸一滞,拖鞋都顾不上找,摸着黑扯开门锁——外面大风吹起地上的雪粒,在冰亮透骨的月光下,好像一片片银屑聚成的波涛,绕着院中银杏的虬干翻涌。而祝炎棠正在这一池银华之中,琼琼立着,笑笑地看着他,整个人如同玉髓一样澄澈。
“喔,你真的哭了呀。”祝炎棠上前一步。
方才以为相隔万里,此时却连三寸都不到。
吴酩怔忪着,堵在门口:“我没有!”
祝炎棠还是春寒料峭地笑着:“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
“我想抱抱你。”
“……你这人,”吴酩擦干净眼角,气呼呼看着他,嘴唇咬着,眉头蹙着,忽地又松开,带得整张面容都柔软下来,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就快点!”
祝炎棠心满意足地拥上来,把吴酩的腰身拢在怀里,脸庞则埋在他的颈侧,一个劲儿蹭,“终于摸到了——真的好细。”
什么细?我的腰吗?吴酩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软下去了,他是第一次和自己身高相当的人这样拥抱,不得要领地将双臂搭在祝炎棠肩上,耳鬓无声地厮磨着,心脏跳得发疼。只是看着他,只是被触碰,就会全身叫嚣,抱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生物?现在又是哪一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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