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古时候一个东陆男子在出征前留给妻子的诗,”公子楚淡淡解释,眼神莫测,“他知道这一去非常危险,所以和她约定:如果战争结束后自己还活着,就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看她;如果死了,也会永远的想念着她。”
阿黛尔身子一颤,默默在心里将这首诗念了一遍。
“我的结发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轻轻低呼。
“是,蕙风她死了。”他低声冷笑起来,带着复杂的情绪,“我下旨追查贵妃余党,刑部张攀龙自然难逃其咎,被满门抄斩——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虽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阿黛尔不解:“那她为什么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里凝望着屋顶,冷冷,“真蠢啊。”
“……”她一颤,沉默下去,只觉围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冷如钢铁。
“你难过么?”许久,她才小心翼翼的问。
“不,”他短促地回答,声音没有起伏,“在我心里,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阿黛尔无声地用手揽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开着,在夜风里冰冷如大理石。她将温暖的脸贴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脏跳动得沉稳而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它改变节奏。
“想西泽尔么?”他忽然问。将手放在她胸口的项坠上,“想回去么?阿黛尔?”
阿黛尔靠在他的肩上,因为这个猝及而来的问题震了一下。沉默许久,才将他的手轻轻推开,把项坠握在手里,侧首向着西方,低声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里弯起一个弧度,无声的微笑。
“是么?那么,等明年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我就送你回故乡去。好不好?”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帐顶,开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亲笔信,里面询问我万一皇帝驾崩,我将对你将会做何安排,并且表示愿意将你接回娘家——我准备答应教皇的请求。”
“……”她没有回答,仿佛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泽尔几次写信询问你的情况,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里轻轻笑起来,将手垫在脑后,凝望黑暗,“呵……听说他和他那个晋国妻子相处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么能不糟糕呢?他心里不会容得下别的人。”
仿佛这番话激起了心中极大的不安,阿黛尔忽然在黑夜里坐起身,离开了他身旁。
“怎么,心中有愧么?阿黛尔?”他却轻声开口,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柔软温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叹息。“多么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宫里等死,你不会为他觉得丝毫愧疚,然而,却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内疚么?”
“不要说了!”她忽然推开了他,烦躁地,“不要说了!”
她黑暗里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着膝盖嘤嘤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尔,”他轻声叹息,漆黑的眼里闪着某种光泽。抬手轻抚她金子一样的长发。“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着回到故乡——我也答应过西泽尔。等大胤局势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没有说话,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替我把这个指环还给他。告诉他,我守住了承诺。”他轻声道,在黑夜里褪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色指环交给她,“不过请把这个同心结留给我——我会想念你的,阿黛尔。”
“不,”她却忽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你在说谎,楚。”
这样细小的声音却仿佛是一根针,刺中了那颗冷定如铁的心。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我长久的留在这里,是不是?”阿黛尔抬头望着黑暗的屋顶,“是的,你当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后,留着一个守寡的皇后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把我还给我哥哥。”
他吃了一惊,在黑夜里坐起身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阿黛尔?”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么能无牵无挂的娶那位婉罗公主呢?”阿黛尔轻轻笑了起来,讥诮地开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为难,也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处置。谁叫我是教皇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还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莱语说着,语气激烈,带着东陆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讥讽。
他在黑夜里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才认识她一样——这样讥诮的语气,这样地一针见血地敏锐,他从没想过会出现在纯真温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站在黑暗里,等待人去宠爱的寂寞孩子而已,温顺而沉默,犹如洁白无罪的羔羊。
原来,他毕竟不曾了解完整的她。
的确,她说的没有错。帝都局势平定的时候,他送走了公子苏兄妹,发觉对方身边已经没有了上次被东昏侯看中的那个侍女。暗中一打听,却知那个可怜的女子已被婉罗公主借故处死——仅仅只为他曾经对她稍加眷顾。
以婉罗的性格,日后若察觉了丝毫痕迹,便会陷入极大麻烦。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为自己分辩什么,只是默默的在黑暗里俯身过来,伸出双臂将她环抱,拉入怀里,抚慰似地亲吻她的额头和嘴唇。
“不,放开我,”她极力地挣扎,“你已经没有资格再碰我了!皇叔摄政王阁下!”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和平日那样甜美宁静的模样完全相反——仿佛被这种忽然逼人而来的气势镇住,他松开了手,在黑暗里静静凝视着她,眼里却露出了一种赞叹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越是到最后的一刻,却发现她越是令他惊叹呢?
“阿黛尔,平静一些,不要像绝望的鸟儿一样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视着月光里的她,用希伯莱语低声道,“难道我们不是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么?你终归要回去的——如今到了应该分开的时候了,难道不应该好好的说再见?为什么要和我争吵呢?”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眼里的冷静表情,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东陆还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公子楚轻声叹息,抚摩着手心的同心结,低声,“‘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道人取将,嫁女侯王不久长’。”他曼声低吟,眉间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吐出最后两句:“‘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尔听着那一首歌谣,忽然间有些恍惚。
“明白了么?阿黛尔,嫁给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错过了也并不可惜。”公子楚握紧那枚同心结,笑了笑,“何况你最爱的人始终只是西泽尔而已,还是回到他身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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