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声开始,杜云峰之于他的意义,就不再是一个土匪,而是一个熟识的人,一个救他于水火的人。
如果世道这么乱,他不能自保,必须要有所依靠,那为什么不去依靠这棵能救他、救过他的大树呢?
他是不希望对方再当土匪。
他想让他学好。
奈何本性难移。
他现在脑子都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偏偏热衷于刀口舔血的买卖,落地天津短短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
而自己和对方摽在一起,搞不好哪天,天灾遇不上,人祸估计是躲不掉的。
就按照这个架势,离横死街头还远吗?
宋书栋满腹心思的迟疑着。
——要不要离开他?各走各的?
宋书栋低头看了支票,抬头再看杜云峰平静的眼神,他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书栋,”杜云峰不知道是有读心术,还是早就打算好了,他开口说道:“这一万你拿走,想去哪里生活,去哪里盘个店面也好,都随你,你救过我,但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也只能给你这么多,就此别过吧。”
宋书栋就愣怔了。
不过他也就愣了一小会,身体里好似另一个人掌管了主权,做出举国轻重的决定:“杜哥,我不能走。”
手掌停留在宋书栋的头顶,杜云峰走神了片刻,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可又十分朦胧。
手指捻了捻头发,心中有些似是而非的奇怪感觉。
不过他很快回过心神,平静的继续说:“我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是吃饱不饿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你要是担心我,大可不必。”
大概那头发的触感不对,他有些怅然的松手,转身去整理包袱,他不看宋书栋,忙着手里的活计,给了对方一个后背:“我能感觉到你想让我好,但是我自己更能感觉到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不起以前,但以后,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我受不了管,你明白吧?”
宋书栋望着他的后背点点头,其实他一早就能感觉到,这头倔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伙儿的。
杜云峰没听到他回答,以为他没明白,就多解释了几句:“你是很好的一个人,跟我不是一个路数,你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吃安稳饭,睡安稳觉,这就应该是你过的生活,你能救我,我很感激,我很想给你更好的,让你很长一段时间不愁生计,但是目前来看,我离你远点,才能少给你惹麻烦。”
宋书栋听着他说这番话,从一开始就在轻轻的摇头,及至到了尾声,才想起来对方看不见,于是猛然一出声:“没有!”
从进屋开始,二人一直是压着声音说话,毕竟满城戒备,没必要招来不必要的猜疑,刚才这句却突然声音很大,可见宋书栋是真的急了。
“真没有……”宋书栋马上压低了声音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胆小,没出息,我……”
“书栋,”杜云峰打断他说,“我不是说你胆小。”
“嗯,”宋书栋点头,站了起来,很正式的走到杜云峰身边,目光落到对方的手上,鼓足勇气下定决心似的,他抬起头,盯着高他一个头杜云峰,“我其实是挺怕事的,我不想惹事,但是吧……我发现这几年,躲也没有用,总有事来找我,我遭了不少灾,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可是坏事一件跟着一件,坏人一个跟着一个,先是遇见你……”
“我?”杜云峰一愣。
“嗯”宋书栋咽了口唾沫,“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反正你是个土匪,你对不起我。”
“我……抢你钱了?”杜云峰迟疑的问,“还是……打你了?”
“你别猜了,想不起来,就当没发生过,”宋书栋一挺身板,很正气凛然的挺起胸膛,“我早不怪你了,不然不会救你,后边发生了很多事,我是遇见过真是坏到骨头里的人,比如周澜……”
他抬眼查看杜云峰。
对方低头看着他,不追问,不过眼神是接着这个话茬的。
“世道太乱了,我家人都没了,我也看明白了,做老实人挨欺负,没法好好活。”他想起他爹,心里激动,眼圈有点红,鼻子堵了起来,“我不让你舞枪弄棒的,不是怕你连累我,是怕咱人生地不熟的你真出事了,我也顾不了你,再说……你要真出事了,我连个朋友都没有了,两眼一摸黑的,就真不知道该去哪了,我又变成孤苦的一个人,又要挨人欺负了。”
说完,那泫然欲泣的泪珠子终于挂不住了。
他不敢出声音,干是咧个嘴,有大哭的架势,没有干嚎的动静。
声音上没有惊天动地,情景上确是撕心裂肺的。
杜云峰本来是要掏东西,见此情景只能暂时作罢,转身哄起他来。
起初是下意识的想捂对方嘴,企图强行阻止对方哭泣,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对,就改成袄袖子去给对方擦眼泪。
他那棉袄从关外来一路东躲西藏摸爬滚打的,脏的不行,尤其袖口没秃噜线的地方都磨得黑的发亮,秃噜线的地方棉花都跑光了,成了黑旧的破洞。
这一擦,把脏棉花都蹭宋书栋脸上了。
宋书栋哭着哭着鼻子痒,还跟上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手忙脚乱的拿了毛巾给宋书栋擦脸,一边安慰:“别哭啦,不走就不走呗,我也没赶你,我这不是怕连累你嘛,你不走,我还巴不得呢。”
“真的?”宋书栋从毛巾里抬起脸,“我也没想让你报答我,你也别嫌我拖累你。”
“嗯,”杜云峰连忙说,“不拖累不拖累。”
宋书栋想的没错,杜云峰还真不是坏到没下限的土匪种,他有他暴力的一面,也有他仗义的一面。
在杜云峰有记忆的人生里,他还第一次与人长聊,虽然内容有点墨迹,但是他却在过程中许下一个承诺,一个对他救命恩人的承诺,我不离开你。
而这个承诺,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帮助了他,也束缚了他。
巡捕设卡查车的哨声时不时传来。
夜都深了,外面还时不时有车灯闪过窗户,光影从墙上闪过,可见,还是有大批人的人在繁忙的寻找着。
“杜哥,他们会不会突然进来?”宋书栋紧张的站在窗边,想要伸手撩窗帘。
“别动窗帘,”杜云峰已经翻出东西,是个小黑布包,忙里偷闲的看了他一眼,“你已经手抖了,会引起别人怀疑。”
“哦,”宋书栋答应了一声,又去靠近床头灯,“要不要关灯,不然他们知道这个房间有人。”
“别动,”杜云峰扫了他一眼,立即制止道,“忽然关灯也会惹人注意,你什么都别动就好。”
“那我?”宋书栋有点手足无措了,站在窗边,明明什么都没做,浑身的肌肉却绷得僵硬起来,“我该做点什么,杜哥,你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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