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一间双人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房门玻璃上的一小方玻璃,将走廊的惨白灯光泄露进来。
贺驷半躺半坐在床上,床头垫得高,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依然时不时的低烧,人就时睡时醒。
这导致他不断的陷入混乱的梦境中,有些是高兴的,有些则不是,此刻,他皱着眉,显然是遭遇了后者。
黑暗中,他微睁双目。
对面床上,坐着一个人形黑影,抱着双臂,一动不动。
贺驷自言自语轻轻叹了口气:“慕安……”
黑影闻声站起。
贺驷低声笑了,而这一点点笑声让他气息不稳,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抬手捂嘴,可是捂不住一连串的咳,最后拉起被子盖住脸,脸朝墙佝偻起身体,把胸里呼噜呼噜的不痛快尽数捂了回去。
好不容易一阵咳过去了,他依然佝偻着,像一只煮熟的虾,如果开灯,就能看见他的脸都憋红了。
努力的倒上气来,他才面朝白墙长舒了一口气。
这空荡荡的病房,他毫无防备的嘲笑自己:“又梦到你了,我管得住我自己,管不住梦,你说怎么办?”
身后响起衣料悉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硬底皮鞋慢慢踱过来的声音,安静的夜里特别真切。
贺驷猛的回过头,与床边的周澜一上一下对视。
楞了有好几秒种,他忽然意识到一切不是梦境,双手一撑猛的坐直了身体,贺驷张嘴唤道:“团长,你怎么来了?我……”
咳咳,一连串的咳嗽让他低下头来,惊天动地的难以止住。
这时候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顺手拉了灯绳,日光灯突然明亮起来,李国胜风尘仆仆的赶进来:“团长,我回来了。”他见贺驷埋头咳嗽,就赶紧放下手中的纸袋子,奔到床头拿起暖水壶,往水杯子里倒热水,“班长,你醒了啊,团长带我来看你,来的太突然,我都忘了给你准备东西了,就刚才随便给你买了点雪梨。”
李国胜把错处都揽去了,周澜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贺驷。
李国胜感觉到气氛不对,就赶紧活跃气氛,一边把热水往贺驷手里塞,一边讨好的说道:“班长,团长还是惦记你,大过年的,谁都没看,就来看看你。”
周澜:“闭嘴。”
李国胜闭嘴了。
同时闭嘴的还有贺驷,他终于咳过一阵,放下一口都没喝的热水,伸腿就下地。
他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纯白的,医院里的暖气给的半死不活,他盖着被子尚且不能保暖,出了被窝肯定是很冷的。
周澜看着他。贺驷常年在他身边,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他这一打眼,就知道贺驷是瘦了,像个骨头架子似的撑起单薄的衣服,裤管和衣袖都空荡荡的。
贺驷下床,摇摇晃晃的,李国胜不忍,上赶着扶了他一把,见贺驷低着头,跟做错事了似的,也不看周澜,扶着床沿,走到一边,双手抬起一只医院的白色凳子。
他脚步拖沓,轻轻的一把凳子让他直喘粗气,他蹭到周澜身边,鞠躬似的弯下腰,将凳子尽量稳当的放好;“团长,你坐。”
说罢他后退了一步,与对方保持了距离。
周澜缓步走到凳子前,不客气的坐下了。坐在身边,他听见贺驷喘气是有声音的,像乡下烧火用的风箱,还是多年的破风箱,进气出气都成了力气活。
“废物,踹你几脚,喘成这样给谁看?”周澜也不看他,而是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
“是”贺驷答话,双手垂着,因为弓着腰,看起来格外的毕恭毕敬。
“我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是闲的没事做,你不用装出孝子贤孙的样子给我看,你可是胆子大的很。”周澜说。
贺驷顿了一顺,然后平静的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周澜这才扭过头望着他,“你也知道你胆子肥,所以往我这凑,不怕死是吧?”
贺驷低头,并不看他:“我知道团长不是特意来看我。”
周澜一晚上都心平气和的,到处百无聊赖,让他打发不掉时间,结果到这没几分钟就碰了软钉子。他霍地站起身,逼视着贺驷,靠近了对方:“抬起头和我说话。”
贺驷喘着,却不肯抬头。
李国胜闻到了尴尬气息和一丝□□气味,感觉要坏菜,正想着怎么打圆场,结果门又从外边被推开了,一名护士探身进来:“怎么不关灯?诶,这么多人,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你们怎么进来的?”
李国胜赶紧迎上去:“唉,没事没事,我们保安团的,来看看病人。”
那护士可能是新来的,又年轻,被洋医生训练的得十分教条,她说:“那也不行啊,深更半夜的。”她走进来看清屋里情势,更不得了了“诶,你们怎么回事,患者肺炎这么严重,穿这么少想冻死啊?还不穿鞋,光着脚丫子这是要严重的啊。”
周澜低头,果然贺驷一双白的发青的脚丫子站在冰冷僵硬的砖石地上,旁边是自己的厚底马靴。
护士还要上来指挥,李国胜赶紧上来,把护士往门外轰:“小丫头片子吵什么,院长给我出来,我和他说。”
李国胜把人高马大的把护士挤到走廊去了,随手又关上了病房的门,他只是胆子小,并不是心眼少,团长和贺班长之间的矛盾不小,但是谁也没明说,那想必就不方便对外人说的。
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周澜的目光从脚上移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过语气却不再那么生硬了:“抬起头来和我说话。”
贺驷闻言,缓缓抬起头,他个子比周澜高,微微低头时正好与周澜对视。
起初他的目光有些躲闪,等真的和周澜对视上了,却逐渐的稳定下来,像一只带着恐惧的小兽,随时要躲闪来自主人的鞭挞,又忍不住带着依恋的温柔。
其实周澜并不想提之前的事情,提起来怕是忍不住要将面前的贺驷打个半死,贺驷已经是半死,再打就要过量。
再打只能全死,他罪可至死?
整个保安团的命都捏在周澜一个人手里,别的他不敢说,保安团的人命,他要取哪条就取哪条。
他当时在气头上,贺驷猛的亲近他,让他本能想起的都是不堪的、令人耻辱而愤怒的事实,而与感情完全不相关。
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杜云峰,除此之外的人,都是其他人,除此之外的亲近,都是心有邪念的轻浮,只与侵占、强迫、屈辱相关。
令他屈辱的,一条命都不够抵。
筋骨寸断,烂泥一堆的程把头就是前车之鉴。
周澜以为已经有往者可鉴,不会有人活得腻歪非往死路上奔,尤其是他身边的人,该知道他是什么样下手狠辣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非往枪口上撞?
可贺驷呢?
周澜一心求死,忙着求死,对贺驷的生死去向一度不曾想起,不曾过问。今天也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的才想起他,便来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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