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_淮上【完结】(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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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伤痛化作酸楚的温水,将他身体浸泡在其中。同时他的灵魂却仿佛悬空在云端上,高处闪烁着朦胧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伴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纷沓乱响,但那些都已经很恍惚了,仿佛在无形的屏障外离他越来越远。

  记忆的深海席卷而来,覆盖最后一点梦境。

  “你开心吗?”年少时的黑桃K笑嘻嘻问。

  闻劭很少这样笑,他从小就是矜持的,有风度的,浑身带着某种不动声色便能让人自惭形秽的东西,连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将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专专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带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开心吗?”

  可能是码头,也有可能是工厂,背景环境已经模糊在了记忆深处。江停记事很晚,年幼时的很多片段最后都支离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数刻骨铭心的细节还烙印在脑海里:他只记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围在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几个被捆住的男子翻滚在地,互相撕咬,发出野兽般神志模糊又疯狂的痛叫声。

  几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针头上还挂着血。

  “你不够高兴,”黑桃K含笑说,然后转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给这几个绑匪多打两支。”

  有人再次端来托盘,盘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认出了那是什么,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轰而起的苍蝇再次出现在眼前,躺椅上溃烂流脓的父亲闭着眼睛。

  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开心吗?”黑桃K高兴地问,“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里,针头刺进静脉,恶魔的液体被一点点注入血管。这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段画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点点降低,全数映在当年那个端着大水盆的小男孩仓惶的瞳底。

  “江停?”

  ……

  “开心,”小江停发着抖,声音细细地说,“开心。”

  黑桃K把他紧紧拥抱进自己怀里,脸上洋溢着深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亢奋和满足。

  “我也很开心,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惩罚,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我们下手了……你看,不论是控制还是摧毁一个人都那么简单,真令人着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着,却压抑不住奇怪的颤抖。

  “你会想我吗,”小伙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去美国啦。”

  ……美国?

  “那边的配方更好,技术更先进,你要在这里好好等我喔。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回非常厉害的新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那帮胆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老头都想象不到。”

  他又笑起来,亲亲小江停柔软的头发,眼底闪烁着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挥,听我号令,我是他们的国王。”

  “只有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边闻劭的昵语渐渐成熟,变得浑厚低沉。时光在眨眼间流逝,江停的肩膀变宽、身高拉长,他再次置身于那喧杂的庆功宴上,抬头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成年后自己苍白的面孔。

  地狱中熟悉的低语正透过手机传来,混杂着电流沙沙作响,像恶魔在耳边含笑呢喃: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药吗?我带着它回来了。”

  “传统的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帮老头一起走向坟墓,被时代掩埋。江停,抛弃吴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来是我和你的。”

  身侧同事打闹,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热闹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边,凝视着自己乌黑颤抖的瞳孔。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桀骜的年轻刑警似乎有点局促,举起酒杯,嗫嚅着说:“那个,江队……”

  江停看见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动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拿着手机头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摆,五指微张掌心向外,是一个带着明显命令意味的拒绝姿态:

  “我知道了,去吧。”

  年轻人踌躇张口。

  江停加重语气:“去吧。”

  年轻人开口僵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还好他没再多纠缠,转身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这里,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欢腾的庆功酒宴,很快被更多兴高采烈的年轻警察们拉走了。

  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剑,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长的倒影,顺着礼堂地板向远处蜿蜒,却不论如何竭力前行,都够不到热闹的人群。

  不能过去,他想。

  他不能让人发现,江支队长坦荡平静的身影后,一个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着比他半人还高的塑料水盆,蹒跚跨过门槛,努力走向盛夏苍白煞亮、蝉声喧闹刺耳的午后,渐渐融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淤血压迫神经,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开颅的风险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队!江队!!”

  ……

  是谁在叫我?江停想。

  他从铁架床上悬浮而起,飘飘荡荡,飞向渺远广袤的夜空。

  “江队!大伙约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吗?”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队,周末火锅走起你去吗?”

  “噢,你们玩吧。”

  “江队江队,市里举办羽毛球赛,咱队里的人都报了名……”

  “我有点其他事要办。”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个个散去,欢声笑语渐渐走远。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水汽就像蛛网,覆盖在市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江停穿过灰暗冷清的走廊,侧影在楼梯间一格格弯折拉伸,脚步声久久回荡。

  他锁上办公室门,拉拢窗帘,独自来到办公桌后。几摞厚厚的资料从终年上锁的文件柜里抱出,写满了各种情报图表的笔记本被摊开,中缅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了无数条隐秘小道;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荧光,映照在江停坚冰般的侧脸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么?”听筒那边黑桃K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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