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道歉,帮她把掉落的听诊器起来,她掠掠头发,突然又和颜悦色起来,“小叶,通知书来了哦?”
果然是她最先知道,我挤出一个笑来,“刚来了。”
“面试的时候有讲我吧?”
“恩,说了邓主任是我老师的。”
“那就对了,”老太太满意地笑笑,“后来我那师弟打电话给我,我还跟他讲哪,那个叶岩是我带的,你不要他不打紧,让他回来好了,我呼吸科主任给他当。”
邓主任从本科到博士,全都读在复旦,这次我考研她帮了不少的忙,我很难用一句感谢就表达出对她的感情。老太太望着我慈爱地笑了一会,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面色一转,“对了,小叶,你知道小俞今天怎么了伐?西夸哦!刚才遇见他,阴阳怪气的,阴着个脸……”
“俞老师……”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些,沮丧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动,“生我气了。”
邓主任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的嘛。你没和他解释解释?也是的,你突然就走了,之前也不知会一声,闪了一下他肯定要生气的。你说你哦,我说要告诉他的吧,你还一直瞒着瞒着……”
一股委屈慢慢从我心里升腾起来——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他的,但是我不敢提前告诉他,我怕落榜了他会对我失望,我怕他因为这个而看轻我。
“我不是故意瞒他的,我打算一考出就跟他说的。”我生意里带点恶狠狠的委屈,“但是钟澜说他以为我要留校,怎么回事?”
“诶?”邓主任惊得眼睛都圆了,半天才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怕是搞错了。前一阵不是学院里送了个硕士来么,我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有人了。我还当他说得是张院长的侄子嘛,那孩子刚从华西毕业,还是他学弟来着。”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竟然真的想过要我留校——可是也难怪邓主任想不到我,医院不要本科生已经有两三年了。
“唉,其实你今年也蛮倒霉的,”邓主任挂好听诊器,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是复旦好,可是小俞带你也蛮不错的,偏偏等明年我退了才轮到他升副主任,主治医生不能给他当硕导的。你说,你晚一年考多少好。”
“主任你不是说早考早好么,跟嫁人一个样,晚了嫁不出去。”
“侬个小居崽,”主任哈哈笑起来,“懒得和你皮。”
她步伐稳健地走了,老医生总有股沉稳的气势,不像他,稳重里还残存一点按耐不住的浮躁跳脱。我看着邓主任的背影,突然升起了一阵愧疚之情。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在考研面试的时候,确实有人问我临床技能的导师是谁,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了他的名字。
对我而言,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老师,一个领路人,那就是他。我不能让别人占据这个位置,就算是撒谎也不能。他或许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然而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为我指明了一条道路,并给我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信念,永远,永远。
我折回杂物室去拿东西,那个被问住的长发女孩竟然还没走,伏在桌子上正在写着什么,我一进去她立刻抬起头来,“学长!”
“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在写病历呢,”她递过来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学长帮我看看吧。”
我费力地在满纸粉白的小花里辨认出她的字迹,字写得很烂,格式和内容也都惨不忍睹。我一边讲一边帮她修改,等到改完的时候,那张纸被涂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剩几个她自己的字。
她满脸黑线地看着我,“学长,我诊断是不是要挂掉了。”
“第一次写病历?”
“嗯。”声音沮丧。
“第一次”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鼓励之则欣欣向荣,打击之则萎靡不振,然而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被狠狠地打击了,竟然也奇迹般地越挫越勇。
以第一次写病历为例。
那时他要我把病历写在黑板上,当着全班的面进行讲解纠错——那个过程不说也罢。总之等他讲完了,黑板上布满了红色的叉和圈,完全变成了叉圈的海洋。
“这个病历写得很好,”讲完以后他把马克笔咚地一声扔到桌上,微笑得十分讨打,“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全都犯了。”
全班哄堂大笑,我在笑声里表面上维持淡定,暗地里咬碎一口蛀牙。他站在讲台上,傲慢欠抽地看着我,我回瞪着他,按照某狐朋狗友的说法——“眼神里长了牙,能咬人”。
那天我把满黑板的圈叉都抄了回来,回寝室去钻研了一晚上问诊技巧,顺便在同学身上实践练习。当整个寝室的人都被我问到崩溃,扬言我再提“主诉”和“现病史”就把我扫去睡厕所之后,我摸到他的病房去,捉了一个病人问诊,然后把改过三遍的病历通地一声砸到他桌上。
他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那那张病历往前一推,“俞老师,帮我改改吧,嗯?”
那是我感冒了,鼻子塞着,却也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火药味。他却一反常态地,雷达失灵了似的,沉静地拿起那张破纸看了起来。
我的眼睛随着他的目光而移动,心通通地跳到喉咙口,当他拿起笔在病历上写画的时候,我的心咣当一声沉到谷底。
他改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都是些枝末细节的地方,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了。我沮丧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低下头等着他冷嘲热讽。
“写得很好,不过用词要规范一下,有空复习一下药理,记得把感冒药写成抗病毒类药物。”
我简直怀疑这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因为他不可能有这么温和地语气。我像被电打了一样抬起头,恰巧他也在看着我,露出微笑。
“进步很大。”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和蔼的声音,带着轻微的赞许和鼓励,像三月清风。
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笑容很短暂,一纵即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带嘲讽的笑。在那温暖和煦里,我恍惚了一下,感觉心冲出胸膛,扑楞着飞到蓝天里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叶岩。”
“啊……”我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啊。”
“你今天下午应该有课的吧?”
那学期的课排得很满,我是逃了专业选修课才能来医院的。其实我应该撒谎骗骗他,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连最简单的谎话也编不出来了。
“有的,心理学,逃了。”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严肃,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教务办通报。然而他扯过一张纸来,写了几行字递给我,我茫然地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张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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