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毫无预兆,也无法防备。
晚上她在小床上睡觉,父亲走进来,打开灯叫醒她。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清父亲的脸,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生气。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有一头和母亲一样的金发,有一双和父亲一样的蓝眼睛。他把她搂在怀里,她受宠若惊。可是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个拥抱,她觉得那根本不是宠爱,只不过是因为找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而产生的一丝情不自禁的欣喜。
那是一个冬天,她冷得瑟瑟发抖,在小床上,在父亲的照相机前拍了很多赤裸的照片。
从那天开始,一天又一天,地板又缩小了,家里的东西渐渐多起来。最令她开心的是电视机回来了,虽然样子和以前那台不一样,但也一样可爱又有趣。
她觉得生活好多了,除了拍照片的时候有点冷之外,一切都比以前好。
直到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带来一个陌生男人。
她说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不堪回首,而是她好像失去了那一天的所有记忆,只记得那个男人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却流露着畏缩和胆怯。他像一只躲在暗处不敢见天日的老鼠,可是也有欲望。
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电视不再感兴趣,开始长时间地在一个地方发呆。父亲和母亲都会带陌生人回来,她的房间成了游戏室。
好吧,跳过这一段。跳到——
她想了一会儿。
他们把她卖掉了,像一件大扫除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没用的东西。
父亲开着车,把她带到一个灯光幽暗的小店里,交给一个有好几层下巴的胖男人。
她的日子过得并没有多糟,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家里更好一点,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游戏。
现在她会想,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否是因为害怕才把她卖掉?因为她在长大,会明白这些游戏都是罪恶,会痛恨他们,会逃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于是他们趁她还没法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早早地把她卖给了别人,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十六岁时,那个好几层下巴的胖男人死了,她从幽暗的小店里走出去。一个星期左右,她都在街上游荡、流浪,吃别人扔掉的剩饭,睡在垃圾堆里,隔着百货公司外的橱窗玻璃看电视。她觉得这就是自由,然后她遇到一个叫萝拉的女人。
萝拉看起来很善良。实际上,善良是一种极其害羞的品质,总是藏在深处,温柔而有力,像个纯真的孩子。如果它表现得如此露骨,可以一眼就让人看出来,有可能就是虚假的。
善良的萝拉给她买了汉堡,买了干净的衣服,带她去旅馆休息,坐在床上,耐心地听她讲那个从婴儿开始的故事。
萝拉已经不年轻,一双蓝色的眼珠嵌在眼角长出皱纹的眼眶里,棕色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一起。听完她的故事,萝拉动情地流下了眼泪,不管怎么说,她是第一个为她流泪的人。
莉莎。萝拉说,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
她说得一点也不动人,可眼泪不是假的。
我可以为你找一份工作,让你能养活自己。
她确实为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条阴冷潮湿的小巷,一间到处冒着红光的房间里。这次的买主是个异装癖男人,长得像砂纸一样粗糙,浓妆艳抹,令人啼笑皆非。
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是为游戏而生的,为那些陌生的男人,为那些有着贪婪眼神,畏缩、胆怯、生活在阴暗世界又无处发泄的老鼠们而生于世上。
她没有逃走的念头,只有独自睡着时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红色的房间,来来去去的魔鬼。
这段时间有多久,她想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忘了自己到底几岁。
有一天,小巷里响起警笛声,好几辆警车停在外面,身穿制服的警察冲进来,命令所有人都站到外面去。
她走出房间,穿着内衣,脸上还带着一块就快要痊愈的黄绿色淤痕。
最先上来的是几个年轻一些的警察,到处敲门,大喊大叫,手始终搭在腰间的枪柄上。他们也很紧张,没有理由,幽暗的走廊总是让人紧张,每次她站在这里也会有一种全身紧绷像要裂开似的感觉。年轻警察中的一个走到她面前,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少,他有点无从下手,不知道该怎么抓她。
这时另一个警察走上来,是个上了年纪,大概四五十岁的男人。
他挥手赶开那个犹犹豫豫的新手,推门走进房间,从床上拿了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在警局里极其不配合,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能让她乖乖站在标尺板前对着镜头拍照。
她不应该害怕警察,电视里的警察都是好人,把像她这样的女孩从地狱中救出来。可是看到他们穿着黑色警服,神情严肃地朝她走来,恐惧感甚至超过了那些希望能和她在床上做些小游戏的客人。
随后她被关进一个牢房,里面只有一张长椅,已经坐满了人,各种各样的人,全都在看着她。
有个男人站起来,对着她撒尿。
他大概以为她会害羞、恼怒或者哭起来,可是她已经看过太多这玩意儿了。
凌晨时她差点睡着,这时牢门打开了,那个给她盖上外套的警察又出现在她面前。
跟我来。他说。
她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他要做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讨好他,说不定他会放她回去。
于是她自作聪明地站起来,脱掉外套,露出妙龄少女苍白发光的身体。她始终有点害怕,偷偷看他突出的腰围上有没有配着那把黑色的枪。
谁知他只是看着她的脸,一动也不动。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想用自己琢磨出来的讨好男人的方式引他上钩。他的目光越来越迷惑,当她把手放到他脖子上时,他忽然清醒过来,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你很像我的女儿。
她愣住了。接着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升起,她恨自己曾经是女儿,也恨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真是一对聪慧的父母,在她明白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仇恨在心中如杂草般疯长之前,他们就把她卖掉了。现在她的心中只有恨,却一点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
人是一种透明的容器,如果里面空空如也,谁也看不到你,谁也不关心你。这么久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只有厌恶,厌恶是灰色的,稳定而持久。愤怒不是,愤怒是各种浓烈的色彩,危险而活跃。愤怒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横冲直撞,赶走了所有情绪。
她不记得自己在那个房间里吼了些什么,大概有很多从玩游戏的男人那里学来的脏话,还有可能尖叫过救命,想给这个老警察制造一点解释不清的麻烦。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累得终于安静下来,他才问她想不想聊聊。
她常常也和客人聊天,有些人喜欢听她说话,有些则喜欢说给她听。她编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也善于倾听别人的秘密,但是她从来没有衣衫整齐地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聊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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