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传递到听众身上,就是一种让人骨子里通透的舒服,好像什么都被摆平了,通体舒泰,一切都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这种感觉与训练无关,与技巧无关,而仅仅与天分,以及其所带来的投入与执着有关。
柳眠知道顾声哪来的这种感觉——他纯粹。
顾声喜欢戏,或唱或写,他就是单单的喜欢做这么件事。他觉得快乐。他不钻营,因为他有这底气不做这档子事。
戏不是他争取名望的手段,而是他生而为人的全部。他懒得委屈自己挣那点声望,也懒得委屈那融进他骨血的戏。
柳眠就是这么厌恶这个和他同辈的青年男人,因为他不合时宜的干净,通透得逼人发疯。
连柳眠自己都不曾觉察自己对顾声的敌意,那就不是竞争对手的妒忌与愤恨,而是望尘莫及的悲哀与苍凉。他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极力压制顾声,他明明知道顾声不在乎,但他在乎。
他想狠狠地羞辱那个故作清高的男人,想把卖身契扔在他脸上叫他认命,所以当柳眠头一次听说顾声被江承包了做小的时候,短暂的诧异褪去,细密而疯狂的快意像崖壁上的荆棘疯长,缠绕得他一边痛苦,一边鄙夷。
他不是“为戏而生”的男人吗,不是敢当众甩人脸子吗,开始演得坚贞不屈,不就是为了卖个好的吗?
达官贵人包男宠的事自古有之,时常有哪个卖相出挑的被看中了,在戏园子里连公开的秘密都算不上,若是金主出手够阔气,那被包的主儿还时常是艺人暗地里艳羡的对象。话虽如此,那终究是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还是要被邻里乡亲明里暗里戳脊梁骨的——就跟票友戏台子前追着捧角儿,心里照旧看不起这些伶人戏子一个样。
柳眠太懂这个理了。顾声是多少铁杆心里的白月光,这消息一传出去,这镜花水月似的白月光彻底碎个没影,没那一票戏迷捧着,他顾声还怎么红?
至于江二少,顾声名声坏了,想必江承也不留他,那是顾声可就是他脚下一粒沙,随便往哪打发了。
柳眠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而他没想到的是,正是江承本尊默许他包养戏子的消息流出去,甚至默许他拿着这一点大肆宣扬,有意抹黑顾声的。
江承喜欢顾声,喜欢得恨不得在他身上盖个戳,昭告全京北这是他的人。江承下意识地对顾声红这件事充满了抵触,他想顾声只属于他一个人,对他哭对他笑在他一个人面前风情万种,他没封人的口,就是想宣告这一点。
——而这种“默许”的后果真摆在他眼前,他却又他娘的恨不得把那些信口污蔑顾声的人统统拖出去喂枪子儿。
江承听到那些细碎而难听的传言前,正在沈闻昌那吃饭。
沈耀那天提了一嘴老爷子有意招江承做女婿确有其事。原先是沈闻昌在往南关扩展地盘的时候吃了些苦头,故此有意拉拢江家,唯恐江家此时趁虚而入腹背受敌,就让自己的正房太太林氏在大半年前一场聚会上和江母宋氏提了提。
本来这事是和江承没什么关系的,他那时还在国外待着,沈闻昌有意思的也是他成熟稳重有势力的大哥,而好巧不巧江续这档口失踪了,杳无音信,他若不在,那江承就是江家实打实的继承人,沈闻昌显然不满,但不明所以,遂借三小姐生日之机延江承到府上探探口风。
他这番邀请,自然是做过日后江家大权会交到这个脾性比他大哥暴烈到不知哪去的年轻人手上去的心理准备的,更想过沈嫣嫁过去的可能,对江承外头玩戏子玩得满城风雨的事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作为自己纳着十三房姨太太的军阀头子,深知只要正房娘家家大业大、外头的狂蜂浪蝶一时再怎么得宠也生不起风浪的道理,也就不把这很当回事。
他毕竟是长辈,江承不便推脱,到沈宅正厅时沈三小姐已列了席,只抬头瞄了他一眼,立即垂了脑袋。
江承当时刚叫人往别苑去过电话,无人接听,又派人去鸿新班问,得到回复是顾爷上沈家唱堂会去了,江承让他把放在案几上的节目单拿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根本没有顾声的名字!
他这时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把单子一扔,捏着筷子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其折断。
他其实单论长相比他哥江续更英俊刚硬一点,如果放缓表情的话应该也算讨女孩喜欢的类型,然而坏就坏在带点军队里熏陶出来的狠戾,脸色一差就分外显得难以接近,沈嫣本来鼓足勇气想跟他搭句话,生生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哆嗦了一下,汤匙便掉在了碗里,发出铛的一声。
沈闻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停下杯子问道:“怎么?部队里有事?”
“不……”江承眉毛略微一跳,转头致歉道,“可能是时差没有倒过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起身就走,沈闻昌也没说什么。饭局也已过半,有他没他差不了多少。一同邀来作陪的宋昭几个见此间相安无事,便都放了心,转而一个个吹捧起沈闻昌在关南的功绩来。
江承站到外面抽烟。
他一时半会走不了,沈闻昌面子摆在那里,看样子一会还要听堂会,八成沈闻昌要招呼他去打桥牌,散了之后少不了陪沈三小姐走走,“增进增进了解”,就是沈嫣出于大家闺秀的矜持拒绝了,这顿饭起码也得吃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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