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早年当久了学生干部,大学还是辩论队的首席,说起话来一套叠一套层层递进,压根没注意到顾声脸上隐约透着的厌烦。他还想再劝,却被顾声低声打断:“你别说了,你累了,出去吧。”
“不……”杜寒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病床上那个苍白细瘦的男子,“顾老板觉得我是累得不清醒么?不对,还真不是。您不觉着有什么,可您认真想想。我出点什么毛病,不会有人半夜打电话招呼医生,打点整个医院守着我一个人吧?我辛苦挣钱,伺候来来往往的大爷,不敢对着他们说半个不字吧?要我说,您这番被江承看上,那是苦尽甘来,是几辈子的福气,旁人求都求不得。换句话说,没江承这军阀少当家一心护着您,您哪过上现在这样衣来伸手的好日子?”
“你再说半个字,”顾声冷冷地说,眼角的余光扫过他的脸,“今后也没机会伺候了。”
他的威胁冷漠而猖狂,脸上的神色淡得像和平常换了个人。杜寒听得怔了一下,把嘴里的苹果渣咽了下去:“好好好……我是好意劝你,顾声你别不识抬举!”
“劝我?”刚侧身翻报纸的顾声突然翻了过来,手里的纸“啪”地一声拍在床头柜上,“好日子?没让他爽就甩脸色,一句话不对付就打,拿枪指着我脑袋跟我上床,他想出风头了才想起放我出去,这是你想过的日子?我学戏吊嗓工架统统荒废着,外头到处传我不要脸勾引的少帅,我不想过这‘好日子’还有满大街的神经病说我不识抬举,我他妈的让他抬举你啊要不要?啊?
“攀附上了地主高官军阀,就是过上了好日子?我乐意唱戏!在戏台子上唱给空气听那都是我的好日子!自己脑子里利欲熏天,还端着架子劝别人?”
杜寒从前单觉着顾声温和好说话了,却万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淡然与世无争的年轻人能说出这么凌厉刻薄的话来,就像磨得雪亮的刀子横空出世,从那个半旧陈腐的皮囊里直逼到了喉前。
这种无端的指责让杜寒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觉得顾声莫名其妙,连带着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怨气,迫得他跟着拔高了声调:“我脑子里利欲熏天?一礼拜前我刚冒着吃枪子的险劝江承别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的!我告诉你,管你安没安这心,唱戏的就是这命!”
他是受过正儿八经西式教育的读书人,到底和江承这土皇帝出身念书就图个名声的有点区别,平日很是尊重民间艺人匠人,这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想往回找补,却已经来不及了。
“出去!咳……”顾声猛地提高了声调,不知是动作幅度太大牵扯了伤处,还是情绪波动劈了嗓子,突如其来的呛咳声夺了他的本音,迫得他整个人向一侧蜷了起来!
第13章 行刑
13.
顾声原先是半靠在病床上堆叠起来的枕头上的,大概因为枕头松软,青年本就清瘦单薄的身体陷进去大半,杜寒坐下之后正好能看到一个清晨日光里微微发亮的侧面,连向来只对新来的小护士有兴趣的杜医生都不得不感慨这人生得漂亮,侧面的轮廓跟照模子刻的似的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此刻这半个侧面已经整个陷进了枕头里,柔软的床单跟着被揪过去一大块!
被极力压制的呛咳声闷在了胸腔里,整个床板都呼吸不畅似的颤抖起来。
杜寒头脑轰地一蒙,几乎是凭着职业本能地跳起来扒着枕头去正顾声的脸:“怎么了怎么了?震着哪了?哪疼?别激动啊我就刚在隔壁挨汪老头子好一顿训,唉这不一下憋屈狠了没管住嘴……哎哎哎你别动!别动别动……值班的谁?……小林!小林!”
他一把按着顾声没让他造成断骨的二次伤害,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自己说的都是屁话千万不能放在心上,一边朝病房外喊护士和值班医生,顾声紧拧着眉,单看着他惨白失色的脸都让人觉得那几乎无声的咳嗽其实撕心裂肺,几秒的时间就跟隔了半个世纪似的漫长,终于等到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张医生,你赶快……”杜寒头也不回,话说了个开头竟没感觉有熟悉的人过来帮忙,心里刹那警铃大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手臂要断了似的一疼,紧跟着整个人被从床边掀了开去!
“你在搞什么?!”
江承的咆哮一瞬间盖过了一切喧闹,震得杜寒大脑一片空白。
张医生汪主任小林小李小王从病房外鱼贯而入,麻醉师按住人一针镇定,有条不紊地把病人挪上担架,随即折往走廊尽头急救室!
江承气势汹汹地剜了他一眼,停了半秒才举步跟了出去。
这下真交代了。杜寒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如鬼,这下他是真不用再伺候这帮大爷了。
杜寒战战兢兢地在人形达摩克里斯之剑们身边一口气活了好几天,连在江承旁边咽口唾沫都怕他觉得吵,把自己拖出去毙了。
竟然相安无事,江承也没在哪刁难他。
杜寒对江承睚眦必报的个性还是有谱的,何况这回还犯到了人家心尖尖的头上,自然不信自己走了天大的运,能让江承放他好过。江承至今没找他麻烦,个中缘由,恐怕只能出在那个被他气到险些咳了血的伶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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