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把身上披的大衣撤下来,尽可能轻地替他掖上,用目光轻缓地亲吻他略略上翘的眼角,唇齿动了动,在夜色里做了一个寂静无声的口型。
尽管与学生们厮混,顾声也始终没有忘记他的老本行,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上常县的戏台子试戏。
常县也是水乡,淮水一支叫凌河的支流淌过县里正中,往四个方向汇成几个较大的湖泊,其中一个正落在县西南,人们在水边就地搭起座戏台子,半边地桩打在湖水里,半边打在河岸的湿土上,开戏时候,远远望去,灯影幢幢斑斓彩衣,就好似空中阆苑,飘飘渺渺的神仙过处。
这种乡间台子是远比不得津州沪上那些大戏院的,甚至比顾声自家的戏台子还稍逊一筹,但顾声也不很在意,早早打听了人,寻了当地的戏班子搭班。
杨宪还是劝他多歇一阵的,他这方面的观点倒和杜寒出奇的相似,就是都觉得顾声身体底子太糟,经不起折腾,当然这跟江承在其后的推波助澜危言耸听可能不无关系,但顾声一意孤行,觉得这些日子太麻烦杨宪一家了,无论如何不能蹭吃蹭住下去。
他身子倒还好了些,人的气色都见好了,杨宪也没多说,只额外提议戏曲也是可以提倡新思想的云云。
其实打江承彻底清醒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说什么都不让顾声睡地板了,他傍晚起躺床上看几小时杂书,等顾声过来就下床让给他,很是有仿效黄香温席的意思。
顾声开始有点为难,不过比起跟江承睡显然还是睡被江承睡过的床更让人能接受一点,显然江承本人深谙此道,兀自往地铺一躺,拍拍旁边巴掌大的空缺冲他笑:“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介意跟你挤挤。”
顾声狐疑地看看他,不明就里地掀起被子钻进那个带着男人温热体温的被窝。
那点温度仍然使南方湿冷的冬季夜晚稍稍好过了一点,他入睡平稳,相应地也少梦,那种怏怏恹恹的气色渐渐褪了很多。
事实上顾声觉得意外是有道理的,江承那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吃不着肉也得捞口汤喝的主儿,断然没有容许顾声跟他分床睡的道理。迫使江承做出如此撕心裂肺使他痛不欲生的决定的原因是生理层面上的。
——他第一个晚上瞅着顾声的后脑勺儿过了大半夜,生生硬了一宿,脊背绷了个死紧,断了的肋骨就跟要戳进肺里去似的疼着,几乎能给他疼萎了。
江承压根不敢和顾声睡一起,吃不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何况他现在还处在半身不遂的境地当中,基本不足以支持任何剧烈消耗体力的劳动作业,心里纵是有千般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劝自己“留得青山在”。
如今看着顾声气色不错,愧疚之余,江承倒也觉着稍有些宽慰。
顾声对江承那盘根错节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毫无知觉,他自从和本地一个戏班子说定了搭戏的事之后,就一门心思钻在改戏唱戏里,他似乎对新作的词很不满意,一日拉了来给江承换药的杨宪,问:“‘寒声夜雨碎罗绮,珠玉故园销香尽’这个平仄对不对?《青玉案》下阙的格律我记不清了,怎么写的?”
杨宪大惊:“你为什么要写这个?现在还有人填词?你不是说要改革命戏吗?这是要忤逆潮流尊孔复古?”
“呃……”顾声被他呛声,看着手里的簿子摇了摇头,“新戏已经改定了。这是以前一个写戏文的戏迷给我寄的连台本戏里的一段唱,他附文说作得匆忙只得了两幕戏,我看着本子确实好,寻思把唱词补齐。但宋词是当年学着玩的,现在只记得这个词牌用仄声韵,别的只能背现成的词仿作了。”
杨宪狐疑地拈过簿子来翻,看着最上面小楷默了一首辛词《青玉案·元夕》,底下是一串涂改的草稿,杨宪前后看了几页,诧异道:“你字写得真不错啊!……等等等等,我这两天一直奇怪着没问你,你真是个唱戏的?不可能啊……”
“我好学嘛,”顾声随口说,把本子从他手里抽回来,“不会就一边去。”
“嘿?”杨宪感到自己新式大学生的地位受到了看轻,奈何竟无法反驳,拍脑袋道,“哎,咱文二哥说是今天回来!他是我们这儿文学造诣最高的了,你别找我一学医的啊,一会儿找他准没错!”
他们俩在外边扯皮,里头的江承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顾声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么多话了?
上次这么说还是跟他政见不合吵了一架的时候!
江承从未如此对自己当年没有多听教书先生多酸几句感到如此痛心,否则也不至于连两人在胡咧咧些什么都听不明白,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继续旁若无人地独处一室,撩起帘子往外挪。
外头忽的传来一阵骚动,皮鞋匆匆踏过木梯的声音响起,随着门被推开的“咚”一声,杨宪先惊讶地喊道:
“文二!”
顾声的位置是背对着门的,闻声转头去看,只见窄小的门框里探出一个身量颇为高大的身影,男人逆光而立,高挺的眉骨在投下深色的阴影,整张脸有些晦暗不清,但从面庞和鼻梁曲折锋利的线条上,却透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观感。
顾声一怔,揉了揉眉心。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喉音,像是有人从牙缝里挤出字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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