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下处在一条热闹的巷子后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新来的少年被教习们呵斥的声音,两个布衣短打的帮工抬着箱子进进出出,顾声看着那箱子一愣,连忙叫住一个问:“鸿新班要迁址了么?怎么……”
帮工还未答话,一个木箱突然从顾声面前扔了出来,“哐啷”一声掉在他脚下!
箱子打开,里面层叠着几件看上去有十分年头的旧戏装,顾声在看到戏装时脸色霎时一凛,立时三步两步跨进了院门里。
那是他刚进戏班时师兄转送给他的戏服!
一声声调清越的喊声破空而来,柳眠在屋里高声支使帮工和脚夫:“这些东西都收拾了去卖了!剩下的分派给师弟们,哎哎哎那个别动!我还没……”
大开的房门里大步跨出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的青年男子,年轻人中等身量,瘦削身材,深蓝长袍藏青马褂,抹个三七分油头,高抬下颌睥睨神色,一双杏眼下瞥,两痕薄唇微启,显是一张标致样貌。
柳眠一见顾声,差点跌了个趔趄,嘴上却不饶人:“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攀上高枝——哟,怕不是人老珠黄,少帅玩两次就厌了?”
顾声没理他,视线猛地往他手里攒着的东西一望,抬眼盯着他道:“拿出来。”
年轻的戏子手里握着的东西在黯淡的天光下都流光溢彩,翠色的点缀熠熠生辉,光滑灵动的羽翼好像要从他手里飞跃出去一样。
那是一件点翠头面的顶花,翠鸟翎羽、匠人手工点缀,千金难求一件的顶级头饰。
柳眠浑身一震,梗着脖子颤声道:“什么?凭什么!少帅一封信就把你从鸿新班捞了出去,你得宠,你风头无两,要什么没有,哪还用得着这些糊口的玩意!不如都给师兄弟们散了,也算物尽其用!”
逶迤的火光穿过层叠的光阴一瞬间在眼前燃起,空气里仿佛充溢着女声模糊不清的叫喊,四周如炭火炙烤,手心却一片冰凉。
顾声微微闭了闭眼,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低垂着眼睫没再说什么,绕开他走近里屋,对一时顿在原处的佣工道:“好了,都放下吧。……我回来了。”
柳眠挑衅未成,一口气堵在心上,转头看着他,恨得直想把手里的首饰掷到他的背上去。
那是顾声进戏班起就带着的物件,而那时顾声不过是个落魄的孤儿,定然是和那个炙手可热的军阀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柳眠只能猜测那多半是过去的亲人留给他的,而那亲人也多半和伶界有点渊源。
他隐约的感到这件顶花对顾声意义不同凡响,让这看似寡淡又沉默的年轻人宝贝得紧,自打进戏班□□以来,金贵的头饰衣装都换了几茬,独独这一个被他收在额外的匣子里珍藏着,偶尔幕间到后台,就会看到他拿着把玩。
目光温和而黯淡。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顾声看着那件顶花时是个什么眼神,既不像是对待玩物,却也称不上全是温情,反而带着点让他琢磨不透的沉郁。
点翠头面固然极其珍贵而稀世,但只这一件顶花也没什么大用,柳眠有意抢这一件,其战书似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其实际价值。
柳眠站在他身后恨声道:“我不知道你要回来,现在就知会你一声!今晚沈司令家唱沈小姐的生日堂会,几个月前就定了你压轴唱一出《武家坡》,后来便换了我,如今既然你回来,就得服从调配不能缺席!……”
“我知道了,”顾声靠在门板上点点头,神情似乎有些疲倦,“是我没提前打招呼,缺谁演谁。”
“你……”柳眠被噎得一顿,顾声也算成名的角儿,而名角儿大多不给人配戏,嫌自掉身价,他原先预备好了诘难顾声,借口缺人要他给自己配戏,料准了顾声多半不答应,他便去各处宣扬他飞上枝头看不起同道,不料顾声对自己的认识倒清醒,瞧着任人揉搓的样子实际把他话头都堵了个严实。
“行!哼……你收拾收拾吧!”柳眠一甩手,那件点翠顶花便被掷在了桌面上,“拿去!宋老板说定了今晚赏我刚从江南来的整套水钻首饰呢!”
顾声颔首送他离开,折身立在桌边,洁白分明的指骨无意识地剐蹭过顶花上细腻顺滑的翎毛,望着窗外柳眠大步而过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柳眠借故打压顾声的事其实江承也知道,甚至这里头还掺着江承自己一手。
顾声底子好,论身段扮相戏腔样样都是百里挑一,还真心喜欢这行,放眼全京北真未必再找着个比他伶俐的。柳眠在此间倒未必逊于顾声,但他柳老板声名之盛、流传之广,顾声是远远及不上的。
这里头自有其门道,最要紧的一条,便是那些官宦富家子弟的追捧多寡。
顾声性子淡,不喜出挑的名声,打开始就在津州的票友们中间流传着。这倒并非说他傲慢难相与——相反,顾声为人素来平和谦逊得紧,甚至带点从容镇定的风度,以至于戏院里最能哄闹的俗人脚夫们都愿意安静听他说两句话,回头逢人便说这顾老板好啊,真好,怎么好呢,不知道,就是好。
稍微有点文化的看客听说、见过,便能大概道个所以然了,以致有一阵顾声的铁杆票友里广泛流传起“可惜了顾爷这性子,若是学得他人一半钻营,怕是比柳老板早红透这半边天”的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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