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脊梁挺直,稳稳地站着,不动如山深沉似海。“没有。这些年来,死在孩儿手上的仇人太多了,孩儿早就习惯了,并无畏惧。”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李渊怒目圆睁,一下子扑到了李世民的身上,揪着他的衣领咆哮。“他们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手足兄弟!”
“是吗?”李世民却无动于衷,平心静气。“爹爹,我与他们情义已尽。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你……你……”李渊难以置信又早在意料之中,他浑身阵阵发颤,最终脱力倒了下去。
“爹爹!”李世民忙伸手托住他,将李渊架上长榻休息。
筋疲力竭的李渊倚着长榻急喘了一阵,方有余力撑开双目凝视李世民。正单膝落地跪在他身前,仰头望着他的李世民满面焦虑绝无作伪。“为什么……”李渊又是痛心又是不解。“为什么你非要当皇帝?”
此时的甘露殿上除了李渊李世民父子,空无一人。而正是这样空旷私密的环境,使得他们父子终能一同卸下假面,坦露心声。只见李世民眉心一拧,眼底即刻闪过一抹戾色。“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
“我知你大功,可你大哥……你大哥才是嫡长!我赐你天子旌旗、许你列土分疆,为何你还不满足?”李渊一把揪住李世民衣领,老泪纵横。“为什么这样狠心,骨肉相残?”
“还都洛阳?爹爹反悔了,你怕我谋反!骨肉相残?爹爹该先问李建成!”李世民好似再不耐烦这么没完没了地翻旧账,猛地挣开李渊站起身来。
“够了!”李渊也站了起来,怒吼。“你敢说你去洛阳没有异心?你敢说,太子容你你就不反?……你一早就想当皇帝!从你鼓动爹爹竖旗起事,你就想当皇帝!”
李世民倏然转身,直直地望住李渊。隔了许久,久到李渊以为李世民不会再回答。李世民却在此刻忽而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答:“不错!”
“你……”李世民有此雄心,李渊立时张口结舌。
甘露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一会,然后,便听得李世民以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爹爹可还记得大业十一年?炀帝广北巡塞外,竟被毕始率军十万困在雁门,孩儿随云定兴前去营救。那时见炀帝一呼万应群雄低首,不知有多羡慕……大丈夫,当如是也!”
大业十一年……李渊心头巨震,那个时候,李世民年仅16岁。李渊只觉气血翻涌口干舌燥,半晌方艰难地挤出三声:“好……好……好!”至于究竟“好”在哪里,或许只有李渊自己知道,或许连李渊也说不明白。“……这些年来,朕始终担心……想不到、想不到……你真的太像他了……”
“炀帝广?”李世民剑眉一挑,了然发问。片刻后,他轻笑着摇头,一字字道:“父皇错了!像杨广的,不是我。是父皇你,是李建成!”
“住口!”李渊听李世民将他与李建成比作杨广立时暴怒,“逆子!竟敢辱你父兄身后?”
李世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恐、惧。”眼见李渊不明所以,李世民即刻又了然微笑。“杨广占据帝位,万人之上,可他却仍然在恐惧,恐惧已归他所有的皇权。日夜忧惧这皇权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会为他人所夺。所以他多疑、他喜怒不定、疯狂嗜杀,令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无所适从。因为只有当所有人都在恐惧,他才能掩饰自己的恐惧。他是皇帝么?不是。他只是一条护食的看门狗,皇权的奴隶。”
说到这,李世民的目光轻轻地投向了李渊。那目光坦荡犀利,竟教李渊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就像爹爹,爹爹忌惮这满朝文武泰半源自我秦王府,爹爹也从不相信若早早改立我为太子,他日我登基为帝,定会善待大哥许他富贵权势……”
“权势?”曾经的帝位争夺者,许他富贵尚可说是大度。许他权势……李渊不由一声冷笑,只当李世民是胡吹大气,讥讽道。“你就不怕……”可他话说半截就已触到了李世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霎时一窒。
“为何要怕?”李世民平静反问,“若是大哥确有才干,又为何弃之不用?”
李渊哑口无言。这一瞬间,他终究意识到他的儿子早已青出于蓝,并非胜在果决狠毒,而是胸襟气量。他早该有所觉,朝中文武不少对秦王推崇备至,坦言唯有秦王能包容天下,故而天下归心。可惜那时李渊从来听不入耳,他只是恐惧,恐惧儿子那强大的影响力会不会动摇他的帝位。
“可惜,我能容大哥,易地而处,大哥却不能容我。大哥同样忌惮我功劳,害怕终有一日功高盖主,所以他若登基也绝不会饶我性命。你们疑我,并非我有野心,而是你们无法摆脱恐惧。”李世民忽然转身一手扶住白玉围栏长长一叹,骨子里的极端自信在他那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音中显露无遗。“我不同!我不会为皇权所制,我不会恐惧他,不会害怕失去他。我要驾驭他,让他为我所用,我要做皇权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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