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簇敷衍地在那张写满了一个人的死亡、风险和责任的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唐母没什么文化,只觉得女人该是男人的依附品,她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家庭,磨灭自我,丧失人性,追究其根本无外乎是为了丈夫、儿子和脸面罢了。可是现在,她的丈夫明知她病重时日无多,为了生意还是出差在外省,她的小儿子倒是有心赶来,可惜因为在剧组探班女朋友,这会儿远在城市另一端的郊区,再快也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到。
临死的关头,居然是她早就放弃的大儿子来替她签字续命。
“好了,走吧。”唐簇道。
路敛光诧异道:“这就走?你母亲不是还在抢救吗?”
他提醒了唐簇,唐簇犹豫了。万一没能抢救过来……他并不想错过这场死亡。
他沉吟片刻道:“那还是等等吧。不好意思,要让你跟我一起等了。”
这个地方是真的没有地铁直接回东大,需要转上不止一次,很麻烦,去市中心的公交班次也非常少,只能等唐簇这边结束了再带路敛光走。
和他母亲病危比起来,居然是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让唐簇表现得更加在意。
那个医生进门了,这家私人医院高昂的价格过滤了大部分人群,空荡而狭长的等候走廊里只站着寥寥几群人。
路敛光满心的疑惑,其实从在现实里接触的第一天起,他就发现了唐簇有点问题。
他仔细回忆了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所有和服务员、收银员的对话,都是由他完成的。而刚才居然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见到唐簇和除了他以外的人说话。
他们一起走进的任何商店,唐簇宁愿给路敛光钱,把需要的东西告诉他,再由路敛光帮他去买单。只要发生了需要与人交流的情况,唐簇会刻意地站在他身后,或者扭过头装作没听到,等着路敛光接话。
更别提那天买书,唐簇对他说过,“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他原先以为唐簇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都积极地揽下了。可是种种迹象表明,他何止不喜欢,是几乎已经到了——病态恐惧的程度。
路敛光曾经试着想要了解背后缘由,可是却把人弄哭了。那个时候,唐簇极度恐慌会被发现缺陷,从而被疏远,时隔几个星期,路敛光的温柔和包容终于给予了他一点点勇气,他带着他唯一的朋友来处理母亲的病危通知书,将自己不堪黑暗的过往暴露在路敛光的眼中。
“里面是我的亲生母亲。”唐簇轻声道,“七年前,我曾经被东泠大学藏修楼录取,快开学的时候,她软禁了我,我没能去报道。后来我弟弟从她那里偷了我的手机,想要找我的朋友救我,但我其实……没有朋友。最后是钟先生和晏小姐,就是天清一轮,他们努力了很久,我才得以出国,没有被长期软禁。”
“那之前我们甚至没有怎么说过话,只是因为在小群里看到了求救信息,他们就愿意全力帮我。所以我一直说,他们很善良,我也很幸运,遇到了好人。”唐簇脸上浮出一个很浅的感激的笑意,又郑重地说:“他们是我的恩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的。”
路敛光失去了平日里巧舌如簧的能力,久久无言地看着唐簇。走廊上忽然响起了悲哭声,有患者家属瘫倒在地,其他亲属急忙搀扶,乱作一团。在急救室门前,这实在是太过寻常的景象,反观唐簇,在这惨痛的背景中一身淡然地笔直站着,既不焦急也不悲痛,反而才叫人奇怪,如果别人知道了是他的母亲在抢救,多半还要骂上一句“不孝子”的。
可他并非不痛啊。
路敛光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平静地叙说出这段苦痛过往的,说者淡然,听者却痛彻心扉。七年前的暑假……那是《宇宙之茧》刚刚完结的时间,竹丛生本就话少,完结之后他彻底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反而坐实了那时候传得沸沸扬扬的“高冷”之名。
那个时候,失去了辉煌前途的唐簇,恢复自由之后看到的是什么呢?是全网的取笑谩骂,没有人知道这场舆论狂欢的主角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巨变,而就算这样,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找到了那个写长评的读者片羽,向他致歉。
所有的因果,终有一日都会给予馈赠。长长的七年时光之后,这个他忠实的簇拥者站在他面前红了眼眶,将他紧紧拥进怀中。
第三十七章 命运收息之日
在急救室这个人间惨剧缩影之地,哭泣和拥抱都实在是太过寻常,每个人都焦虑不已地煎熬着,甚至没有人分出一点注意力给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个年轻男人,也没有人会关心那个颤抖的青年为何悲痛。
无非就是另一个悲剧罢了,等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悲?然而并没有人知道,路敛光所痛的,并非是正命悬一线的病人,正相反,那个此刻正被全力挽救的患者,恰恰是这悲剧中的加害者。
人群之中相拥,却没有异样的眼光侵扰,唐簇小心地抬手回抱他,轻轻阖上眼,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那些伤口被珍惜地抚慰,然后开始艰难缓慢地收拢、愈合。
时间被拉得很长,两人都觉得过了很长久的时间,路敛光才轻轻松开唐簇,他调整好了情绪,只是仍有很多疑问不解,克制地问:“我可以问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不用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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