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温月安年纪太小,只听懂一半:贺玉楼要跟他比琴。
他已经拣了最难的弹,还是比不过。
贺玉楼比温月安多弹了好几年琴,本可以赢得轻松。温月安弹有五分难的曲子,他弹六分的就可以赢,但是贺玉楼一贯是不让人的,他在音乐学院附小就常下别人的面子,有十分的本事,定是不肯弹九分的。
贺玉楼弹完整曲,温月安仍一直盯着他的手指,半天不说话。
贺玉楼笑了起来——又是那种像使坏或撩拨人的笑。
笑了半天,他才悠悠然道:“叫人。”
温月安不叫。
贺玉楼挑眉,嘴角的弧度更大,这回全然是要使坏了:“再来?”
温月安抿着嘴唇:“再来。”
“不行。”贺玉楼笑着摇头,“你先叫人。”
温月安不说话。
贺玉楼站起身,抻了抻手指,伸个懒腰,然后转身朝院子里走。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他语调扬着,一副悠闲自在又志得意满的样子,温月安从他的背影里都能看见笑意。
过了半天,温月安犹豫着朝门外喊了一声:“……师哥。”
贺玉楼其实就靠在小楼的外墙上,一边远远地给锦鲤投食一边等着温月安喊他,可偏要装作没听见,想多听两声。
等他听见轮椅的动静时,就干脆躺到院子里的草丛里,假装睡觉。
温月安把轮椅转到门口,朝草丛里远远地喊:“师哥。”
等他喊了好几声,贺玉楼才翻身坐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若无其事地问:“干什么?”
之后,温月安常与贺玉楼比琴,除了最后一次,从来没赢过。
所以一声师哥,便从孩提喊到了少年。
有一回,温月安在床下寻着了贺玉楼,便喊:“师哥,顾老师叫你跟我一起去临帖。”
贺玉楼没睁眼:“临什么?”
温月安说:“《曹全碑》。”
贺玉楼伸手摸了一张琴谱,把脸盖住:“《曹全碑》太规整,无趣。”
温月安想写行书,从二王,风姿秀逸,但出口便是:“那,还临魏碑?”
贺玉楼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从床下出来,径直就去裁纸磨墨,说临魏碑。
顾嘉珮喜欢汉隶,而贺玉楼好魏碑,这一点像贺慎平。
贺玉楼小时候,贺慎平叫他临《张猛龙碑》与《郑文公碑》,贺玉楼一手字有虬健雄俊之骨,是魏碑的底子。
多年之后,温月安写回忆录,怪得很。
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那么几天的天翻地覆,还有数不到头的平淡无奇。他对那些平淡无奇总着墨过多,讲弹琴,讲练字,讲下棋,一页又一页,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去写那些极细小、甚至重复的事,好像没有一天不值得写。
对于那些天翻地覆,他却常常几笔带过,甚至一页纸上只有一句话。
比如,一些孩提往事中的一页就只有两行字:壬寅隆冬,大雪,贺老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瓷器厂劳动,顾老师带我们去火车站送他。
南方的雪总是裹在冰雨里,落到身上就化了,寒意一直能浸到骨子里去。而雨雪被风刮得斜飘起来,再大的伞也挡不住。
贺慎平提着行李,背着背包,顾嘉珮抱着温月安,贺玉楼和贺玉阁一人打一把伞走在一边。
一行人踏着冰雪走去火车站。
那并不是多美的茫茫雪景,雪在地上化得很快,早被踩得一片污浊,泥水淌在冰粒子上,蜿蜒开来,一不小心便从鞋尖渗进袜子里。
南方不常下雪,贺玉阁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书上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又说‘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我怎么看不到?”
贺玉楼说:“你忘了第一句,‘北国风光’。”
贺玉阁说:“哪有那么多不公平?难道北方的雪就是干净的,南方的雪就是脏的吗?”
贺慎平把行李挂到拿伞那只手的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贺玉阁的头,温声道:“雪当然是干净的。有时候,有人把它弄脏了而已。”
一路上顾嘉珮都没说话,这个时候却低声说了句:“脏的是人。”
贺慎平轻叹一声:“嘉珮。”
两个字一下就飘散在风中了,一个名字,在这样的漫天雨雪中轻如鸿毛。
“冻死了,冻死了。”贺玉阁踩进一个水洼里,连忙把脚一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火车站啊?”
贺慎平单手把贺玉阁抱起来:“快了。”
火车站顶上的大钟已经在雨雪雾气中显了一个轮廓。
顾嘉珮紧了紧手臂,把温月安抱得更牢了点:“在雪天里走还希望路能长些,倒是第一次。”
地面传来踏雪声。
一声又一声。
前方传来钟声。
一声又一声。
到了火车站,火车还没来,贺慎平从背包里取出一包糖:“你们吃。”
贺玉楼拆开包装袋,给了顾嘉珮、贺玉阁、温月安一人一颗,然后把袋子塞回了贺慎平的背包里。
在温月安的记忆里,就是在那一天,他捏着一颗糖,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看见贺玉楼站在猎猎寒风呼啸而过的月台上,接过贺慎平肩上的行李,用一辆绿皮火车开来的时间,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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