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百炼成钢,心智愈发坚强,对他这种能将普通人吓得尿裤子的眼神予以完全的无视。不仅如此,每日照顾夏六一起居、擦身换药的时候,他居然还学会了使唤夏六一。
“六一哥,你抬抬手。”
“六一哥,来翻个身。”
“六一哥,腿分开些,擦不到屁股缝。前面要擦吗?”
“六一哥,起来撒个尿吧。我现在要出门上课,不撒的话就要等到晚上了。”
“……”夏六一。
夏六一天天挠床,床单上尽是洞。
……
这条小街上住的基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良民,巷道两边只开了几家无照诊所与一些小食铺、生肉铺,夜晚十点后便杳无人迹、寂静无声。窗帘黑乎乎的不见光亮,房间里也是漆黑一片。
夏六一在铁床上艰难地侧了侧身,手肘撑床坐起来,然后吃力地伸长腿,蹬了睡在地铺上的何初三一脚。
何初三迷迷糊糊坐起来,“六一哥?”
“楼顶有没有平台?”夏六一道。他嘴里棉花已经拆了,除了说话时有些不习惯,基本上恢复正常。
何初三扶着夏六一,二人鬼鬼祟祟地出门,蹭着狭窄楼道的油腻墙面,一梯一梯挪上了屋顶。这几天没什么太阳,狭窄而逼仄的楼顶上,只孤零零飘了一床破被单。
“这里有根铁钎,小心脚,”何初三提醒着,扶着夏六一越过被单,在楼顶边沿处坐下。
这栋小唐楼只有四五层,被四周几栋高楼围着,基本上是个井底之蛙的视野。从楼与楼的缝隙里勉强可以望见远处繁华的尖沙咀区,仰头往上望,可以看见明月稀星。
夏六一靠着石板护栏而坐,下意识地去摸裤兜,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周没抽烟了。
这扑街仔哪怕被他瞪死也不肯帮他去买烟,居然还振振有词“我和我阿爸从来都不抽烟,会引人怀疑”。
他仰头靠着护栏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悠长地吐出来,听见身旁“擦”地一声。
何初三点亮了一根蜡烛,把他那小书包垫在地上,居然盘腿坐在那里翻起了书。
“……”夏六一。
“喂,我让你陪我上来坐会儿。”他实在是忍不住爆青筋。
“六一哥你坐,我不会打扰你的。”何初三毕恭毕敬地说。他明天要期末考试,理应争分夺秒地温习。
“……”夏六一真想抡他一脑袋。这他妈小狐狸,书呆子!
苍天有眼,终究是眷顾了夏大佬一回。没一会儿那根蜡烛就被风吹熄了,何初三重新摸出火柴点上,没一会儿又熄了,再摸,已经没有火柴了。
夏六一翘着嘴角看着他,何初三没办法,收起书包老老实实坐在了夏六一旁边。
“你被人追杀吗?你犯什么事了?”他又提起两周前那个话题。
这次夏六一没用屁砸他。歪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姐和大佬被人杀了。”
他是那么的平静。在夏小满和青龙的尸体面前,他并没有流下泪水。在过街老鼠一般被人追杀的那两天里,他根本无暇顾及。然后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趴在一间森冷逼仄的小屋内,用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接受了这个现实。
何初三很震惊,“你姐死了?”
“嗯。”
何初三呆了一阵,“她是个好人。”
“我知道。”夏六一仰头看着天空说。
静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以前住在膝头巷,离这儿不远。”
何初三“咦?”了一声。
“咦个屁咦。我只比你大三岁,小时候我们说不定见过。”
“你抢过我?”何初三一边说,一边极其认真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被戏弄殴打的时候,有没有这么一位江湖煞星在场。
“瞎想什么?”夏六一道,“我小时候不爱抢钱,每天就想着怎么有口饭吃。我阿爸是个粉客。吸粉,赌钱,酗酒。阿妈生下我之后就跟人跑了。”
“小满比我大三岁,别人的孩子还在学说话,她已经学会煮面糊喂我,背着我出去晒太阳。阿爸天天打我们,要我们为他偷东西。偷不到,就往死里打,小满次次都护着我,被打得连床都下不了。”
夏六一疲惫地用手臂蹭了蹭额头,他已经太久没回忆起那段日子,“我十岁那年,阿爸要把小满卖去做‘鸡’。我带着小满逃了,被他追到,在一条小巷子里,差点被他打死。路过的人都看着,谁也不来救我们。”
“然后青龙来了。”
“他带着一帮小弟,很威风。他看了我阿爸一眼,我阿爸就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把我抱了起来,让小满牵着他,那是我们第一次被人护着。”
“那天是六月一日。他说,在内地是六一儿童节,是我和小满的节日,所以他要请我们吃蛋糕。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我觉得那天才是我人生第一次生日,我改名叫夏六一,叫他阿大。我跟他说我这辈子都跟着他,跟着他有蛋糕吃。”
何初三在昏暗的天色里,看见了他嘴角噙起的笑意。
“他让我和小满住在他家,有管家照顾我们,有书读。我们俩都不爱读书,没多久就辍学了。小满爱唱歌,他就送她去学音乐。我喜欢玩玩刀棍,他就找师傅教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觉得我长大了,就求着他收我,上香拜堂,认他做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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