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哥开了灶和抽油烟机,厨房里一下暖了起来,闹了起来。龚小亮还在搓抹布,手都搓红了,巧巧走到他边上,一拱他,道:“你刚才有点太明显了啊。”
龚小亮咳了声,巧巧继续道:“你也听过戴老师的事吧?”
龚小亮没接话,巧巧叹息了声,道:“戴老师以前有个女朋友,也在我们学校教书,听说人很漂亮,在学生里特别受欢迎,后来……”巧巧摆弄起了桌上的碗筷,声音低了,“后来,她的一个学生把她给打死了,活生生打死的,拿着根撬棍,直接进了教室给打死的。”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捏紧了一根筷子,不忿道,“那会儿戴老师都和她登记了,女的还怀孕了,新房都买了,那个打死人的呢倒好,没成年,还是自首,就判了十几年吧,我估摸着表现好一些,关个十年就出来了,又是一条好汉了!真是便宜他了!”
龚小亮把抹布晾在架上,肩膀一颤,吐了出来。
巧巧忙给他倒了杯热茶,轻抚着他的背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
龚小亮用手去清水槽里的呕吐物,摇着头没讲话,巧巧说:“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她转头和奇哥道:“小亮有点不舒服,我在这儿给您帮手吧。”
她还去把龚小亮的外套拿了过来,披在他身上。龚小亮穿好了外套,别过奇哥和巧巧,从后门出去,走去了教堂。
教堂里空荡荡的,还是工作日,没有什么人来这里赎罪,生硬地弹着钢琴的男孩儿也不在,此刻教堂里唯一奏响的是几个随意地躺在长凳上呼呼大睡的流浪汉吹出来的呼噜曲。一名兜着头巾,裹得颇厚实的妇人哆嗦着一双被冻得通红的手在耶稣脚下点蜡烛。
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他抬起头望向了耶稣。他久久注视着他,他曾在监狱里被传过教,听过这个神的代言人的故事,他来人间展现奇迹,叫人们相信有神,有天堂,有地狱。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宗教借由神的存在给了人们希望,教会人们宽容和忍让,关怀和博爱,宗教又借由神引导,“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那人在面对有违自己宗旨的存在时,到底是该去“爱”还是该去“杀”?
龚小亮忽然想起了那个在网吧门口朝他划十字架的黑瘦男人,他往近旁的一个流浪汉看去,不是他,那男人要比这个流浪汉瘦些,胡子少一些,也不戴破破烂烂的毛线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鞋。龚小亮又往前面一张长凳上张望,也不是他,那男人比这一条胳膊垂到了地上的流浪汉的体型要小一些,手指更细长些,嘴巴也没这么凸,男人的嘴巴和嘴唇都是干瘪的。龚小亮正观察得起劲,一位神父漫步到了他身边,坐下了。龚小亮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是先前给流浪汉们分发毛毯的神父,或许也是听他告解的神父。龚小亮忙问神父:“神父,您这儿最近来过一个很瘦,挺黑的男的流浪汉吗?”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龚小亮看着神父,说,“我在牢里见过他。”
他不会认错的,那个在网吧里撞了他的男人就是他出狱那天抓过他胳膊的男人。
神父微抬起眼睛仰望耶稣,双手抚摸着十字架珠串,轻轻呢喃着什么。龚小亮问道:“您是在祈求上帝原谅我的罪吗?”
神父轻声说:“上帝会为你带来宽恕的。”他继续他的呢喃,继续他的仰望。
龚小亮说:“可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原谅,宽恕,我不需要这些,神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随之颤抖了起来。神父转过脸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龚小亮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道:“我老是做噩梦,一点声音我就很紧张,最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样我就没空东想西想了,最好累到倒头就睡。”龚小亮擦了把脸,站了起来,“不要原谅我,不要宽恕我,不要便宜了我,永远不要。”
他知道他为什么想找到那个男人了。
他们都曾是罪犯,他们又都出了狱,不同的是,那男人有信仰,他想问问他,关于像他们这样的人该如何在人间生活,他的信仰帮助到他了吗?
神父这时说:“只要认清自己的罪,天堂的大门总会向你敞开。”
龚小亮想笑,他道:“我不关心我会不会去天堂去地狱,随便吧,只是神父,您难道没发现吗,天堂和地狱都是讲条件将规则的地方,反而是人间,人世间,我们活着的这里是没有这些的。”他最后看了眼耶稣:“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活法,这里都有,真可怕。”
龚小亮从教堂出来了,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也没有他要的答案。他站在教堂门口,带着他的罪无所适从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可以回饭馆,但他暂时还不想回去。他的胃又有些不舒服了,他捂着肚子给奇哥发了条短信,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想请半天假。
不久,巧巧的短信就来了,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回复:别担心,我没事。
巧巧回复:好好休息,黑眼圈别再加重了!
龚小亮摸了摸眼底,收好了手机。
要去找他妈妈吗,还是不了吧,妈妈见到他,除了从自己原本就不富裕的手头抠点钱出来塞给他,除了伤心难过,还能怎么样呢?
父亲,他是不去想了。换一份工作吧,不在饭馆做了,饭馆毕竟还有个休息的时间,他不需要休息,他得找个工地,还是找座矿山,听说牡丹还有一座矿在开采,他可以用重复的劳动和疲惫的身体麻痹神经,把自己埋葬了,而且在地下,大家都黑不溜秋的,谁认得出谁?干几年,赚几年辛苦钱,染上点矿工病,或是出一场矿难——一下就能赔个好几十万,他妈妈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龚小亮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雪松江公园。他找了张凳子坐下了。
不远处就是溜冰场了,眼下这个时间,只有些半大的孩子在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指导下学溜冰,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守在溜冰场外。
孩子们大多都掌握了基本的技巧,只是还不熟练,溜得小心翼翼地,只有一个小男孩儿,穿着羽绒服,戴着手套护膝,总也学不好,老是在摔跤,才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又摔了,摔了他倒不哭也不闹,反而哈哈笑,很快乐的样子,起先有的孩子会去帮他,有的大人在场边给他出主意,那年轻的女老师也去手把手教他,可等她放了手,小伙伴们也都各自溜开了,男孩儿又摔了。他还是笑,自己爬起来,自己试着滑,不管摔倒多少次,他都笑着继续,后来,大家似乎是被他的乐观给感染了,等到他又一次摔在冰上,揉着膝盖笑出来时,场内场外的小孩儿大人也全都笑了。
男孩儿哇一声哭了。
女老师把他带下了场,他换了鞋子,由一个老妇人牵着走了。
没多久,学溜冰的孩子都散了,夕阳西下,公园里进来了不少流浪汉。一个推着辆超市购物车的流浪汉停在了龚小亮面前,冲他比了个眼神,龚小亮忙起身,那流浪汉在凳子上铺了块毛毯,把购物车用铁链和椅腿拴紧了,躺在了毛毯上。龚小亮看看他,怯生生开口:“请问您见过一个差不多这么高,肤色偏黑,脸瘦长的男的,穿着打扮和您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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