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数着与沈疏竹恋爱的种种甜蜜与痛苦,起身打开窗户,目光空空茫茫的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轻声道:“我是绝不会妥协的,更不会为了他与父母断绝关系,去讨好他的父母兄弟,一个女子,为爱情坏了名声已经罪大恶极,再抛弃自尊受男人施舍,岂不是连活着都不配了?”
莫青荷认为自己不属于她说的品格高尚的一类人,觉得时间分外难熬,还不如回家打牌跳舞,无意识的朝窗外望了望,又给两人的茶杯斟满了水,等着沈培楠回来接他。
窗外又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茶歌,一队衣衫褴褛的农人走了过去,莫青荷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陆婉仪听了一会儿,道:“是《龙井谣》,这两年城里闹运动,又要上门板罢市又要抵制日货,春茶卖不出去,茶农的日子不好过。”
陆婉仪不想转移话题,她转过头,蒙着烟雨的眼睛望着莫青荷,悲伤的说:“你快乐吗?”
莫青荷正端着茶杯喝茶,一口水呛住了,急忙掏出手绢,捂着嘴猛烈咳嗽,他好容易缓过劲来,急忙为自己的失态道歉。陆婉仪不介意,她摆弄着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把手绢从镯子里穿过来拉过去:“我听说沈家人都很难相处,你跟的那位沈三少爷,过去还曾为枪杀伶人进过监狱,你不怕吗?”
莫青荷想着沈培楠睡着的样子,觉得心里暖极了,摇头道:“我很爱他。”
陆婉仪睁大了眼睛,急切道:“那他对你呢?”
莫青荷笑了笑:“还算不差,但不像我希望的那样。”
他说完就看见陆婉仪神情哀恸,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一本书,袖口露出瘦的像竹节似的两只手腕,肩膀簌簌抖动着,眼睛里汪着水,好像又要哭了。
莫青荷暗道不好,这简直是两口虎跑泉,急忙补充:“我很知足,我们这些人不能像你们,有资格讲求清高傲骨,我们要红,全仗着相貌名声吸引有钱人来捧,等攒够了资本,就能开班子堂子带徒弟,混得好还能跻身名流,再用不着看人脸色,是很令人向往的一件事。”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打着小算盘,心想他要把沈培楠带到延安,带到新的世界里去,他希望到时候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诉说自己怎样痛苦而矛盾的爱着他,他想告诉沈培楠,自己不是他养的鸟儿,也不需要他的庇护,哪怕前方是硝烟和战火,他都可以陪他走下去。
尽管他还沉浸在信仰的迷惑中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他已经开始学着隐藏,学着再不急切的向任何人剖白他炽热而纯真的感情了,他掏出一只小镜子递到陆婉仪手里,示意她擦拭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凭沈家人的脾气,你就算硬扛到死,他们也是不会来迁就的,最多是慢慢忘了你。你要是爱着二少爷,不如进了门,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莫青荷一抬眼,看见镜子背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像,齐整漂亮的少爷,眼里含着一丝笑,既陌生又眼熟,不像他自己,倒像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师弟。
他这么想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陆婉仪白皙的脸泛着潮红,两只手攥着手绢,翻来覆去的绞拧,低声道:“不能,我绝不能……”她站起来,细瘦的胳膊撑着墙壁,蓝竹布衫子虚飘飘的挂在身上,瘦的肩膀都突出来,她挣扎了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声,像把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重新呼了出去,悲伤的望着莫青荷,道:“怪不得连沈家那位脾气出了名的三少爷都宠着你,你的眼睛,让人看到就充满希望。”
莫青荷觉得这句话该是夸自己,但那过于戏剧化的口吻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无奈的又朝门口看了一眼,心说那两位大少爷再不出现,他就要酸死这里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连天夜夜心。”陆婉仪低低的吟哦,转向莫青荷,“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忍受的,你不知道,我的母亲,我的父亲,疏竹万事不操心的脾气,他的母亲和父亲,还那个大烟鬼,我见过他,他瘦的只剩骨头,挖塌了院墙,像狗一样到处找他以前藏得那块大烟膏,我没得选,但我的心又不能让我屈服,我害怕一旦屈服,就要沉下去,跟他们一样,渐渐开始打牌赌钱、抽鸦片捧戏子,就像外面那些茶农一样沉到烂泥里去,你分不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她蜷缩起身子,两手捂住脸,抬起薄薄的眼皮,从指缝间望着莫青荷:“我该对谁去说,我该怎样忍受下去?”
她哭泣着,发自心底的悲伤让她过于文学化的语言变得真诚,莫青荷不敢再在凳子上坐着喝茶了,只好走过去,有一下没一下的拍她的后背。
莫青荷轻轻道:“我都知道,我都经历过,而且经历的比你多得多。”
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过去,想起那一夜上不了岸的挣扎,藏进戏衣里的犹豫和迷惑,沉默了半晌,他握住陆婉仪的一只手:“你不能只看着眼前,要向远处看,你心里要存着一个比生、死、爱情和自尊更大的目标,像创造世界一样大的目标,你想着它,无论怎样艰难的境况,都可以忍受。”
窗外传来竹声和凄凄哀哀的采茶曲,不远处有一名梳着麻花辫的农家姑娘正好奇的往小院张望,小院雅致而清洁,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布褂子,阳光从她背后照耀下来,把乱蓬蓬的辫子镀上一圈光的金边,连飘摆的碎头发也成了金色,那么暖,那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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