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楠的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相片中的人的额头、眼睛和鼻梁都同莫青荷像极了,她把一只手伸进一头蓬松的卷发里,微微抬起下巴,妩媚的笑着,眼睛却流露出孩子气的神采,好像一位未经人事的少女,正努力的向大人学习卖弄风情。
这样的笑容,沈培楠一天可以在莫青荷脸上看到无数次,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便叹了口气,转身揉了揉莫青荷的肩头,道:“节哀。”
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五六个身穿黑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巡警冲进来,一个推一个聚到床前,又都厌恶的捂着鼻子往后退,戴昌明高高的擎着雨伞,腆着肥胖的肚子,带领两名洋大夫穿过小院,一叠声喊沈师长,进门看见眼前的景象,张大嘴望着沈培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莫青荷和沈培楠被大夫要求退到门口,屋里的一行人被戴昌明指挥着泼洒消毒水,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巡警署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不一会儿便收拾了一只铁皮箱子,送到两人面前,莫青荷人看了看沈培楠,见对方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伸手打开箱子,一件件检视里面的物品。
箱子里放着些小孩子的东西,一双旧的看不清颜色的虎头布鞋,一条用红绳子穿起来的铜钱项链,一件小小的棉袄,莫青荷抖着手,从箱底找到几张发黄了的相片,拍摄的都是一个秀气的小男孩,其中有一张,他乖乖的坐着阿娘膝头,额头点了个红点儿,细细的手指抓着母亲的胳膊。
莫青荷看着手里的相片,半晌挤出一丝苦笑,对沈培楠道:“阿娘不能带我回家吃饺子了。”
“我出去走一走。”他把相片重重交回沈培楠手上,撑起雨伞,不等他回答,转身朝雨帘迈了出去。
沈培楠没管他,走回屋里,戴昌明搬了只马扎坐着,见沈培楠进来,指了指地上放着尸身的担架,为难道:“大夫说是上午断的气,烧了吧,这雨下的太大,埋了怕有传染病。”
沈培楠绕到灶台边,掀开唯一的一口大黑锅的锅盖,里面空空如也,几粒老鼠屎已经被风干了,灶底放着一只黑米缸,掀起盖子一看,缸底一粒米也没有,一窝红彤彤的小老鼠刚生下来,母耗子蹲在一边,一双绿豆似的眼睛警惕的瞪着他。
沈培楠心里发烦,把锅盖哐当一声扔回去,在屋里走了两步,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这欠揍的急脾气,他就这一个念想,现在可好,什么都没剩下。”
他这一巴掌抽的又实在又利落,呲牙咧嘴的半天才缓过劲来,戴昌明正喊口号指挥四名巡警抬担架,闻声唬了一大跳,急忙道:“这事是兄弟弄砸了,昨天接到消息后应该先来看一趟再拍电报,没想到弄成这样……”
沈培楠努力活动面部肌肉,没有答话,他和戴昌明分属不同系统,再有火也不能发到对方身上去,便摆了摆手表示谅解,沉声道:“找几个管事的把后事办了,北平是你的地界儿,你看着办,我信得过你。”说完,他在戴昌明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抄起墙边的一把雨伞,大步走了出去。
大杂院已经闹翻了天,师部听说沈培楠连人带轿车被暴雨困在了内城,赶忙调了一辆军用吉普过来接他,巡警们忙着维持秩序,左邻右舍的住户听说附近死了人,还出动了军方,一个个放下手头的活,淌着齐膝深的污水跑出来看热闹,一帮拖着鼻涕泡的小孩躲在胡同口往里张望,活像一排高矮不齐的水鬼。
等巡警把赵四莲抬出来,大家既恐慌又好奇,先做出十分诧异的样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互相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纷纷点头嗟叹世风日下,抬人的巡警离得近了,看热闹的人群都吓白了脸,掩着鼻子,呼啦一下往后散开。
沈培楠一路出了大杂院,在小胡同里看见了莫青荷,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面发呆,沈培楠淌水走过去,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弹的意思,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道:“都办妥了,回去吧。”
莫青荷仰起脸,一把伞挡不住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雨水,水珠从发际流出来,沿着他的脸往下淌,在下巴归结成一处。沈培楠看不得他这样,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让你失望了。”
莫青握着他的手站起来,仍旧抿着嘴唇待在原地,沈培楠也不催他,摸出烟匣子,点了一根香烟,转手递给莫青荷,自己又抽了一根出来点燃,叼在嘴里一口口吸着,两人各撑一把伞,躲在青蓝的烟雾里一起静默的观望伞外的雨帘。
巷口的一拨穿布褂子的孩子看够了热闹,打打闹闹的互相泼水玩,莫青荷听着远处的笑声,突然开口道:“没关系,我都懂,就算见到阿娘,也不能重来一遍了。”
“十多岁的时候,有人看上我,说只要我跟着他,以后就不用在茶馆熬日子,如果不答应,一辈子都别想在北平出头。”他转头凝视着沈培楠的眼睛,“好过一段,他腻了,把我介绍给了别人,后来,为了活下去,还跟过很多人。”
“云央说得对,你们这些人的心是最容易变的,我们不想尽办法往上爬,就要被一脚踩进泥里,那时我天天做噩梦,梦见住在一间破院子里,倒了嗓子,得了一身脏病,死了也没人知道,直到、直到……”他抬头望着天空棉絮一般厚重的雨云,在心里说道,直到他有了新的信仰,他和柳初一起加入了组织,但他说不下去,他不能再说下去,莫青荷的声音添了哽咽的意味,沈培楠不爱听他的桃色往事,沉下脸色道:“都过去了,小莫,你是个最积极乐观的人,别跟个小娘们似的瞎想,要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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