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发抖,手心满是冷汗,然而莫青荷根本没有注意,他甩开莫柳初,扑到沈培楠的马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捧着他的手,用脸颊轻轻揉蹭他的手背,低声道:“沈哥,我不能去南京,你杀了我吧,我不怕死,就是不能去南京!”
“我舍不得你,沈哥,我就是舍不得你……”他絮语似的剖白,一夜的委屈,一年的委屈,从小到大皆是委屈,但世上又哪有所谓委屈,一切衡量算计,都是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滑出眼角,沿着脸颊滑进沈培楠的指缝,浸湿了一双雪白的棉布手套,沈培楠不为所动,一挑眉毛:“莫老板,好唱功,好身段,也好厉害的演技。真不怕死么?”
莫青荷怔怔的看着他,沈培楠却猛地抽回手,厉声道:“婊子,别碰我!”他抓着缰绳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手枪,往前迈了一步,将冰凉的枪口抵着莫青荷的眉心:“沈某好人做到底,成全两位红角儿、两位好同志,让你们去阴间唱夫妻,好不好?”
其余人见此情状,也纷纷下马,三两下缴了两人的枪,有人按住莫青荷,有人按住莫柳初,沈培楠往后一拉枪管套筒,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突然对着莫青荷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手枪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大家都惊呆了,莫柳初被两名士兵反剪着双手,被声音所刺激,如梦初醒一般猛烈挣扎,冲沈培楠发出哀鸣一般的嘶吼:“你这个疯子!”
然而没有流血也没有死亡,莫青荷和沈培楠相对伫立着,谁都没有动一下,许久,莫青荷露出一丝哭似的苦笑,抬眼望着他,轻轻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毛病。”他猛然回头,对呆若木鸡的莫柳初吼道:“师兄,枪里没子弹,他肯放我们走!”
沈培楠神情冷峻,一拉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接着对所有人做出一个撤退的手势,他的大氅被夜风扬起,苍白的月光从上面滚落下来,水珠似的溅落在草丛里,他冲莫青荷回过头,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个遍,发出一声冷笑:“什么共党间谍?不过是个卖屁股的货,老子养的鸟!”
在场的士兵暧昧的大笑,他也跟着笑,半晌脸色一凛,语气阴鸷而傲慢:“莫青荷,咱们的帐两清了,滚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莫青荷没有动弹,他仿佛丢了魂,颓然的望着沈培楠离去的背影,这个不可琢磨的国军师长,这个永远都把事情放在心里,自以为没人知道的傻瓜蛋!莫柳初上前来扶他,被他用力推开了,莫青荷朝着沈培楠的马奔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绳,那高头大马被猛然一勒,险些要抬起前蹄放声嘶叫,莫青荷瞪着沈培楠:“你休想!”
他的眼神随即柔软下来,慢慢解开挂在手腕上的一大串黄铜钥匙,掰开沈培楠的手,郑重放进他的手心,低声道:“这是你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沈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清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脸,汗水血水混成一片,沾着枯草叶子,耳畔和颈侧全是一道道殷红的鞭痕,沈培楠俯视着他,目光恍惚闪过一丝疼惜或悲伤的神情,但太过短暂,等莫青荷注意到时,那双漆黑的眼睛已经恢复了素昔的冷漠。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从莫青荷手中夺过缰绳,打了声唿哨,带队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无边夜色中,莫青荷和莫柳初在荒凉的原野里走着,踏着蒿草翻起的细浪,踩碎了一地溶溶的月亮。
一阵冷风吹来,莫青荷两手抱臂,冻得缩了缩脖子,他朝天空瞥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要中秋了啊,这一年,就快过去了。”
第66章 延安,送我去延安
“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莫青荷没想到,他和沈培楠的这一次告别,险些成了永诀。
被等在树林外的同志用一辆慢吞吞的牛车接走后,他和莫柳初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搜捕,也分道扬镳,莫柳初隐居于北平城外的一座农家小院,莫青荷则租下了天津卫的英租界一户民宅。
说是民宅,其实阴暗逼仄,是一户老旧的二层小楼改建的,与上海里弄无甚区别,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维持生计的看家本事太招惹是非,轻易是露不得的,于是各项生活开销只能依靠同志们筹集的一笔款子。莫青荷在被逮捕时,身上只有一枚光灿灿的钻石戒指值钱,他目前落难,不敢戴出来招摇,也舍不得卖,就用一根红绳子贴肉挂在颈项里,他穿一件灰布长衫,那豆粒大的钻石像一只冰冷的甲虫,一磕一磕敲击着他的心口。
安定下来之后,他托朋友给杭云央悄悄捎了一封信,云央那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告知陈宗义,二话不说,偷偷寄回给他一份地址和一张大数额的银行存票,莫青荷捏着那张写着香港某街道的纸条,想起一次牌局过后,自己曾经托他购置一套房产以备万一的约定,愈发感到人生无常,世事如梦。
李沫生遭到了逮捕,因为莫青荷和莫柳初都逃出生天,巡警署拥有的证据不足,关了他几天之后,耐不住北京大学学生轮番的猛烈抗议,最终把人放了。
不知是不是有人从中干涉,这件闹得轰轰烈烈的间谍事件,从那一夜之后竟然烟消火灭,像从来没发生过一般,莫青荷躲在天津,除了采购报纸和必须的食物之外几乎不出门,他也听无线电,每天把所有频道调一个遍,依旧没有听到任何抓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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