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竹被堵得哑口无言,白皙的面庞暴起青筋,猛然松开手,语含悲愤的向身后的沈立松控诉:“你听到了么?他是故意的,这是记仇呢,他在为去年的事在报复我们!”
莫青荷无意再听他胡搅蛮缠,刚打算关门送客,却见沈飘萍面色煞白,从沈家二位少爷身后绕出来,急道:“现在怪罪他有什么用!”
她一把推开还要发疯的沈疏竹,焦急的对莫青荷道:“陆小姐不见了。”
莫青荷看看沈疏竹,又看看沈飘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从草堆里摸出步枪和子弹袋,拍了拍身上的草,爬起来就往外走。沈疏竹犹在愣神,莫青荷跨出门槛,回头道:“走啊,先去把人找回来。”
寻找陆婉仪并没有花太久时间,当山间的茶农按照莫青荷一行人的描述,把他们带到陆小姐面前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前些日子的积雪早已融化殆尽,空气冷清清的,掉光叶子的枝杈拦在半空,挂住了一轮鲜红的太阳,天空是灰透透的紫,一大群乌鸦呼啦啦飞过去了,遮天蔽日的吵着叫着,又朝远处飞走。
冬日的山溪蜿蜒而下,在两座山丘的交汇处形成一片清澈的水潭,那水寒冷刺骨,捧在手里,如同一匹透明而光滑的丝绢,莫青荷带着众人踏着山石,分开遮挡视线的蒿草,终于看见被五六名茶农围在中间的陆婉仪。
她躺在水边,身体没有在水中浸泡太久,面孔呈现出溺水者的青白,依稀保持着生前的清秀,黑发和衣裙都湿透了,水淋淋的摊在潭边的青石头上,尽管她的身体那样薄,那样瘦,冬日稀薄的阳光依旧无法再温暖她。她没有穿鞋,据沈飘萍说,陆婉仪的出走是有预谋的,她用各种理由支开佣人,将一只刻着兰草的银镯子放在枕边,光着脚走了出去,兴许是怕高跟鞋的声音引起看护修女的警觉。
沿着山溪走到这里,一行人都累的气喘吁吁,大家都很诧异,陆婉仪是怎样顶着寒冷的山风,光脚走了这么远的路。
又有一些采茶女寻着声音赶了过来,远远看见水边的尸体,吓得尖声大叫,莫青荷站在一旁,又一次感到置身梦境的迷茫,按照他往常的性情,一定会感到惋惜,但他此刻心如止水,想了很久,他才发现,他习惯了离别和死亡,战争让人对死亡麻木。
他往后退了两步,心里盘算着,少了一个人,剩下的人安全转移的希望就大一些。
然而形势没有让他置身事外太久,莫青荷的思绪被水潭边爆发的争吵拉回了现实,几名农人上前为陆小姐收尸,全都被沈疏竹骂走了,他独自跪坐在陆婉仪的身边,两手捧着她冰冷的脸,像害怕惊扰她的安眠,轻柔的将被水浸透的散乱黑发拨至耳后,过了许久,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陆婉仪留在枕边的银手镯,他呆呆的看,两肩剧烈耸动,半晌抬起头,充满敌意的目光在莫青荷和几名同志之间来回扫视。
第79章 阿娘,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莫青荷感到了气氛的凝重,上前鞠了一躬,低声道:“沈先生,节哀。”
“闭嘴!”沈疏竹突然抬起头,冷冰冰的看着莫青荷,“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看不见她冷得发抖吗?”
莫青荷一愣,他想沈疏竹大概是太过悲痛而失了神智,没有多言,三下两下解开风衣的钮扣,上前将外套递了过去,他在风衣下面只穿着一套单薄的西装,来得仓促也没有系围巾,被冷风一吹,身上一轻,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疏竹不等他靠近,探身一把捞过莫青荷的衣裳,批在陆婉仪身上,将她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守在一旁谁也不让靠近,这下子连随从也看不过眼,相互使了个眼色,莫青荷冻得直吸凉气,努力控制着语气,小心翼翼的说道:“二少爷,我们会妥善处理陆小姐的尸体,请您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我们不回去了。”沈疏竹握着陆婉仪的两只手,低头望着她的脸,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 “跟着你们这几个赤匪东躲西藏,住在这种缺吃少穿的地方,我已经受够了。”
除了高挑,沈疏竹的身板和沈家另外两名少爷的魁梧全不相同,他的长相偏于俊秀,面孔白皙,眼皮薄薄的,肩膀也薄薄的,狭长的眼睛一眯,目光格外阴冷。他在莫青荷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语含讽刺:“我早打听过了,如今杭州城全城戒严,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出去,跟着你们,要么死在日本人手里,要么被共党抓去做人质,到时候连三弟也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不如……”
沈疏竹还没说话,一名同伴气不过,莽撞的往前迈了一步,斥责道:“他想当汉奸!”
这个字眼太过刺耳,跟来的群众发出一阵嗡嗡议论,沈疏竹目光如炬,脸皮涨成紫红色,压抑的悲伤和愤怒一下子爆发了。
“滚回去,滚回你们的西北山沟!”沈疏竹的眼眶布满血丝,声音低而嘶哑,“你这种人,连给沈家佣人提鞋都不配!”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冲莫青荷的右脸挥出饱含愤怒的一记老拳,莫青荷躲也不躲,只觉得颅腔嘭的一声响,对方硬而消瘦的手骨撞上自己的下颌骨,整个牙床一阵剧痛,鼻子火辣辣,涌出温热的液体,头晕目眩,口腔腥甜,他咬破了一块牙肉,往地上呸地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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