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低声道:“你利用我。”
老谢不置可否,他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莫青荷跟前:“革命就是要舍小家、为大家,少轩啊,你不是当初十九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这里面的关系,你得掂量清楚。”
莫青荷没有接,他定定的看着老谢,突然站起来:“做不到。”
“我认识他快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您把枪抵在我脑门上要挟他背叛党国,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当然,换了我也一样。”他语调激动,眼眶有点泛红,“您处分我吧,把我关起来开除党籍,当成特务拉出去枪毙,随便你,我是真的做不到。”
说完推门就走,走廊长而昏暗,他怒气冲冲的跑下楼梯,隐约听见老谢在上面喊他的名字,他脚步不停,径直冲了出去,安妮正靠在墙上吸一支特供的女士香烟,扎头发的黄手帕被风吹得飘飘摆摆,她踩灭烟卷,伸手拦在莫青荷跟前。
“对不起,莫同志,你不能离开这里。”
莫青荷对她怒目而视,从脖子里掏出那枚钻石戒指,一把拽断了红绳,拍在安妮手心:“你不是喜欢他?你去吧,从今往后我跟他再没瓜葛!”
安妮身段苗条,动作轻盈敏捷,莫青荷兜来转去竟绕不开她,耽搁了片刻,老谢已经杀到了,他拢了拢斑白的头发,板着面孔示意“雪山”打开车门,不顾莫青荷的反抗,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了车子里。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汽车再度上路,朝西郊一路颠簸而去,很快就出了城,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单调,山峦贫瘠而荒凉,绕过一屏黄土崖又是一屏黄土崖。莫青荷心中疑惑,老谢坐在他身边,好像也生了气,绷着面孔,眼里闪着决绝的光。莫青荷被他散发出的压迫感逼的喘不过气,一路闭紧嘴巴,默默无语。
汽车停在一片山坡的背阴面,阳光照不到这里,秋日的凉风吹动草叶,蒿草丛中绽放着淡蓝的小野花,老谢率先跳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去,莫青荷跟在后面,他望着老谢花白的头发,感觉他与平时那个总大着嗓门打哈哈的慈祥老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大步走在阴影里,步履矫健,背影挺拔,就好像再一次回归了战场和青春。
莫青荷站在原地出神,老谢回过头:“脱帽,过来好好看一看。”
“每次我像你一样想说‘做不到’的时候,就来这里走一走,陪他们说说话。”
莫青荷将军帽捏在手里,朝四周张望,这才发现这一大片草地并不平整,东一块西一块的小土堆占据了半面山坡,有一些已经被茵茵碧草覆盖,有些还露着黄土,立着歪斜的石块。
他突然懂得了,这里是一座寂静而肃穆的墓场,一片没有墓碑的坟地!
老谢的目光苍凉而温柔,他举目眺望,像凝视恋人一般望着每一座坟冢,用旁人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他沿着被蒿草掩映的小径穿行,走得轻而稳健,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又好像回到家乡。
“你的前辈都埋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共同的故乡。”他的脸上溢出笑容,“别看我现在年纪大了,他们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随手指着几座坟头,如数家珍的报出他们生前的故事,有些说得流利,有些太过久远,他时不时中断叙述,闭着眼睛回忆一番,每当这时,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就浮现出眷恋的神情。
然后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坟冢:“那是我的妻子,民国二十三年我们在上海执行任务,她遭到内奸出卖,入狱后被折磨了整整一年,至死没有吐露一个字,也就是在那一年的腊月,我以复兴社特务处成员的身份,亲自对她下达了击杀令。”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临死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是那么美,那么坚定。”老谢擦了擦眼角,莫青荷静静的站着,无边无际的荒坟围拢着他,蒿草擦着他的裤脚,冷风吹过他的脸。
老谢的视线落回莫青荷身上:“少轩啊,我头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一行,你热情、率真、充满信念,从来就不明白情报战场的意义。这里没有人性,没有对错,就像我今天给你的任务,你认为卑鄙,比它卑鄙的事还有千千万万,但只要事关信仰,事关根据地百姓的安全,我们就要义无反顾的去做。”
他递给莫青荷一根烟,两人离得很近,用身体挡住试图吹熄火苗的冷风,一只不知名的鸟躲在枝头,叫声婉转悠扬,他吸了口烟,示意莫青荷跟上自己的脚步,他们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头前驻足,老谢忽然笑了:“你瞧这儿,他躺得地方,连花草都长得特别旺。”
“他可是个顶俏皮的孩子,跟你一个戏班子出来的,唱花旦,打了一手好牌。这一晃眼,七八年了。”
莫青荷在那座青冢旁慢慢蹲下,抓起一把绢凉的黄土,他的眼睛蒙着水壳,哽咽着接过话茬:“其实他小时候最爱哭,长大了,又数他最能笑。”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一生,哪有几件值得笑的事儿。”
他攥紧拳头,在心里无声呐喊:云央,我的云央。
老谢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莫青荷的肩膀:“你好好想一想我今天说的话,傍晚前给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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