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有一双妩媚的下垂眼,不施粉黛,风韵犹存,气质与衣着很不相称,莫青荷盯着她看,觉得这女人的面貌有些眼熟。
女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请问莫柳初先生在这儿么?”
莫青荷急忙起身:“您是他的朋友?”
女人没跟他客套,有些不耐烦:“我是他太太。”
莫青荷与沈培楠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这个消息的力度太大,还没等两人回过神,那女人利落的破门而入,径直冲向莫柳初的病床,三下两下拔了针头,扬手啪啪的拍他的脸,见莫柳初依然不醒,她暴躁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咬着牙冲莫青荷和沈培楠嚷嚷:“喂,你们俩,过来搭把手,我雇的汽车停在楼下,帮忙把他扛下去。”
莫青荷被她古怪的举动惊呆了,一个箭步拦在莫柳初床前:“莫太太,我是柳初的师弟,师兄现在很虚弱,他需要静养,无论您想做什么,请等他醒了再说。”
“你是他师弟,共党的人?”女人的目光忽然流露出恐惧,“他是被逼的,我也是被逼的,那时候我们都没办法!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钱,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
然后她真的打开挎着的小布包,黄澄澄的光芒一闪而过。
莫青荷皱起眉头,女人注意着他的表情:“你不要钱?那要什么,情报?日本人撤退了,我们没有新东西……”
她喃喃自语,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国民党,我还有国民党的消息,我可以跟你们换!”
沈培楠暗骂一声,女人伸手去拔莫柳初的氧气管,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莫柳初的身体软如烂泥,摇摇晃晃的要往下倒,那女人心烦意乱,在病榻前换了好几个姿势,竟试图将他拦腰抱起,奈何莫柳初再瘦,终究是一名成年男子,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莫青荷见此阵势,咔哒一声关上门,用身体挡出出路,声音低而坚决:”莫太太,请你相信我。”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眼神疲倦而仓皇,深处又透出一股子狠戾,眼角有一颗褐色小痣,莫青荷感到似曾相识,在记忆深处搜索很久,他突然想起来,八年前的杭州,那家远东间谍交换情报的麻将馆,他在莫柳初身边见过这个女人!
大约对方也想起了他,女人眼里的戒备渐渐消退,她把凌乱的卷发往后一撩,摇了摇头。
“全上海的巡警都在抓捕他,共产党,国民党,还有没撤走的日本特务,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她打开怀里的小花布包,摸出一根澄亮的金条,塞进莫青荷手里:“谢谢你。”
莫青荷回头望着沈培楠,想让他替自己出出主意,沈培楠抱臂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你带着这个痨病鬼,打算去哪?他要是半路死了,你埋了他?”
女人想了想:“先去乡下避避风头。”
“乡下能弄到吗啡?还是等他犯了瘾把你掐死在路上?”
沈培楠唇边浮出冷笑,话语咄咄逼人,那女人的脸上泛起一层愠怒的红,张嘴想要还击,却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倔强的咬着下唇,半晌转头看向窗外,努力控制情绪:“他才三十二岁……”
沈培楠收敛神情,淡淡道:“跟我们走吧,去美国,找一家好些的疗养中心,先给他治好病。”
这下不仅那女人发愣,莫青荷也呆住了。
沈培楠厌恶地瞥了莫柳初一眼:“他照顾少轩十多年,又把他送到我身边,算我欠他一次。”
“沈哥……”莫青荷的眼眶倏地红了。
那女人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莫柳初,又看看沈培楠,显然在衡量这次交易的可靠程度,很久都没有说话,就在犹豫之时,啪的一声脆响划破病房的静谧,莫柳初床头的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
三人不约而同的转向病床,只见莫柳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仰面躺着,眼睛睁开一条缝,大张着嘴,脱水的鱼一般喘粗气,干瘦的四肢摆成一个大字,一只胳膊搭在床头,艰难地摸摸索索。
美云扑过去,慌张地攥住莫柳初的手:“柳初,你醒了。”
莫柳初的嘴唇暴起一层干皮,直着脖子想要说话,那女人急忙扶起他,往他背后放了一只枕头,莫柳初拉风箱似的喘了一阵,几乎用出毕生力气,断断续续道:“美云,咱们……跟他走。”
女人低头望着莫柳初那只干瘦青白的手,睫毛沾着一点眼泪:“去外国?”
莫柳初微微张着嘴,竭力挤出一丝笑容:“你跟我都没亲没故,去哪里都一样,我想明白了,这辈子……为了活,卖国卖党,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悔一件事,这时候了,我还是没本事、没本事保护心爱的人……”
他闭上眼睛,灰白的脸颊透出血色:“美云,我不能再让你……让你……跟我受苦了。”
美云忽然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跌落脸颊落,她抽回一只手,捂着嘴巴,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啜泣:“那东西,你戒吗?”
莫柳初点点头:“戒,后半辈子,我陪你好好的过。”
美云伏在他身上,双肩耸动,痛痛快快的大声哭泣,一头蓬松的卷发被泪水沾湿,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莫柳初轻轻抚摸妻子的头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休息了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少轩,叫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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