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习习,浓绿的柳树枝条拂着面颊,莫青荷捉住其中一根,掐了几篇嫩绿的叶子放在手心揉搓,脸上无端浮出一丝红晕,他低声说:“他知道我信任他,崇拜他,他甚至以为我……我爱他,下手伤害他身体的,一定不会是我。”
莫柳初猛地抬头,深深看了莫青荷一眼,然而青荷将右手紧紧撑在他的肩膀上,像在无形中请求他相信自己,莫柳初便把质疑的话暂时压了下去。
李沫生点了点头,他出身闽南农家,对莫青荷从事的职业感到颇为尴尬,更无法理解他手上那枚价值不菲的新火油钻石戒指,他很想询问你们所谓的爱情,与男女之间的爱情有何不同,然而一大群刚刚放学的小学生拍手唱歌涌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帮北京大学的学生,鉴于莫青荷十分出名,有人吹口哨讪笑:“嘿,兔儿爷!”
莫柳初捡起一块石头,毫不客气的掷了过去,起哄的学生斜背挎包,抱着脑袋跑了。
莫青荷看了看手表,察觉沈培楠派来接他的汽车就要到了,便快速吩咐道:“行动时子弹要避过关键部位,组织留他还有用,不要真的废了他。”
李沫生答应了,他见还有一点时间,又知道他们师兄弟感情极好,难得见一面,便在约定了下次接头的暗号之后先行离开。
莫青荷和莫柳初并肩看湖水的涟漪和游曳的红鲤鱼,安安静静的踩着花砖小径沿湖踱步子,这是自从上次争吵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青荷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然而他答应沈培楠保守秘密和明面上的“忠贞”,此刻全身长了刺儿似的难受。
他沐浴一身金灿灿的夕阳,忍不住左顾右盼,生怕家里的汽车夫突然赶到,撞见两人单独相处,至于师兄的叮嘱和问话,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莫柳初注意到师弟的心不在焉,他开始谈论昆明湖的荷叶,又谈论岸边的垂柳和对新生活的祈盼,他甚少这样风花雪月,若在以前,莫青荷一定为他严厉之外的温情大感快乐,然而师弟的魂魄像被话语里一个接一个的“他”绑架了,直到莫柳初用力攥住莫青荷的手,低声唤道:“少轩!”
他把莫青荷的手背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急促地倾诉:“你还为上次的事生气么?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怀疑你的心。”
莫柳初朝四下观望,见没有人留意这边,便大着胆子,把莫青荷往怀里搂了一搂,激动道:“我承认,在听到他认为你爱他时我嫉妒了,像上次一样嫉妒,但你又说为了避清嫌疑可以给他一枪,我很高兴看到你的原则和立场,我相信你们没有私情,如果有一天组织下令处决他,你也会毫不留情的去做!”
儿时的称呼让莫青荷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想起了那些被师兄庇护的日子,然而他又为柳初的最后一句话而感到失望,禁不住摇头道:“师兄,我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譬如判断一个人的目的,不能只看他的表面行为,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也不能仅凭他的政治立场。这一枪不是要他死,而是日本人的安全由他负责,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事,我们不给他一枪,日本人会好好的放过他么?”
“他这样的人,每少一个都是国家的损失,只要他不变节,我绝不会动手杀他。”
莫柳初回味这一段话,几乎不能理解师弟的想法,他看着莫青荷坚定的眼神和满身陌生的气息,突然强烈的感受到,这个单纯的师弟是被敌人骗了,是几乎要走到背叛的深渊里去了!
他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询问师弟沈培楠对组织的看法,然而莫青荷摇头,说他还是老样子,提起共党时很不屑一顾。
莫青荷说这些时一直在抿嘴微笑,仿佛根本不介意,又好像藏了一个不愿意与别人分享的秘密。
他停下脚步,捡起一块薄石头,朝波光粼粼的湖面打水漂,石头连跳三下,沾着一点霞光,扑通一声滚进了荷浪深处,莫青荷看了看即将落下的太阳,拍了两下手,笑道:“我该走啦,今天家里包饺子,真被看到咱们在一起,回家一通好审不说,晚饭也没得吃啰。”
莫柳初想要挽留,但眼前这个陌生的师弟拽着斜挎包的背带,摇头摆尾溜的比泥鳅还快,朝气十足的跑了几步,又转了回来,看四周无人,飞快的搂着莫柳初的脖子,在他的脸颊留下一个带着香水味的吻。
他的脸被余晖烘得有一点红,在下午的交谈中第一次流露出温情:“柳初,你看我的吧,我一定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莫青荷的身影渐渐远了,花砖小路的尽头开来一辆铮亮的黑色汽车,两名军装笔挺的勤务兵跳了下来,站在车门口等待。
莫青荷径直钻进了汽车,在莫柳初的视线里扬长而去。
天色擦黑的时候,莫柳初乘一辆黄包车,七拐八拐的绕过许多狭窄的胡同与小径,巷口幽深而寂静,一盏电灯也没有,黑暗深处只能听到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地面滚动时的辘辘声响,还有胸口剧烈的心跳声。
莫柳初读书不多,他没有现代生物学的知识,也没有认真停下思索为什么人在紧张时会对呼吸和心跳格外敏感,或者说他此刻并没有将自己的心跳放在心上,他的眼前闪现的全是师弟朝气蓬勃的笑模样,比从前白皙,原先脂粉气十足的小分头不见了,改成了蓬松的学生样式,柔软的刘海直贴到眉毛上方,密匝匝的睫毛,微带棱角的下巴,戏里人仅剩的多愁善感在迅速消亡,被不知何处激发的生命力一口口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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