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布置是彻头彻尾的中式,一张张摆满菜品的八仙桌早已座无虚席,宾客吵吵嚷嚷的交谈,丫头小厮们捧着木托盘穿行其中,大厅最里头扎着一个老戏台子,两名坤伶正抱着琵琶唱小曲,柱子和房梁都是雕花的红木,空气不流通,上层浮荡着昏黄的烟雾,呛得人要打喷嚏,地上扔着好些干果壳儿。
一线高亢的笛音牵扯着人的耳膜,莫青荷的心咚咚直跳,一念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唱过堂会的大户人家。
也是这般的繁荣瑰丽,那是北平最后的好日子,然后日本人进了东北,占了华北,运动一天紧似一天,商铺凋蔽,百姓食不果腹,又没有知识,把卖命换来的两个钱一大半送给缴税的巡警,剩下的扔进烟馆和戏院,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听着才子佳人的光艳故事,企图忘记烂泥中的挣扎。他也是那时卖了身子,为了一口饱饭屈居人下,留下一颗心,咬着牙要替贫苦万民挣一个光明的未来。
两人在挤挤挨挨的厅堂里绕来绕去,莫青荷听见杯盘碰了桌面,下人高声报出菜名,两位太太在高声讨论佛跳墙的制作方法,一时精神有些恍惚,他本以为粉霞光艳的这旧时光景早已经随着政局的动荡而一去不返,没想到,此时此刻,它竟然在江南一个高官家庭幽幽复活。
有一位宾客正端着茶盏,回头看见沈培楠,急忙绕出来上前与他重重握手,满脸堆笑道:“真是一表人才,上次见面,沈先生还刚从外国回来呢,听说师部最近要派一批人去美国考察军火,犬子的英文还算通,几天前跟沈太太打牌时,太太还说……”
沈培楠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他:“明天叫他来见一见我。”
那人千恩万谢的走了,沈培楠面不改色,大步往前,军靴把老旧的木地板踏的咔咔直响。
“你们家总这么请客吗?”趁周围乱哄哄的没人注意,莫青荷偏着头,手指轻轻碰着沈培楠的胳膊。
不断有人站起来问候,沈培楠一路握手寒暄过去,听见莫青荷的话,很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就没了,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阴沉道:“就算我家不请,挡不住大家急着上门,不仅这里,南京也是一个德行,我实在不愿意回来。”
又低声骂道:“这两年除了外交部天天往日本跑,剩下的人都只能负责西北剿匪,都什么时候了,谁他妈愿意剿匪,还不如圈钱结党混日子。”
莫青荷本想感叹他们生活奢靡,没预料触动了沈培楠的烦心事,便不再往下说了,两人一直走到离老戏台最近的一张八仙桌旁,这一桌只坐了沈立松夫妻和沈疏竹三人,还剩五个空位。
兄弟两人笑着与沈培楠打招呼,看都不看莫青荷一眼,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个人,而那位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大嫂曼妮正衔着一根香烟在吸,烟蒂子上也沾着一点口红,看见他来,挑起一丝冷笑,迅速转过脸去。
莫青荷扶着椅子有点犹豫,沈培楠却没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只好对在座的三人都点了点头,勉强跟着落座。
照老规矩,饭桌上谈论的都是些政治经济问题,沈培楠的大哥沈立松翘着二郎腿夸夸其谈,沈疏竹和他俩长得不像,也不大说话,眼睛里总带着点朦胧,像没睡醒似的,但偶尔插个一句半句也能压住话题,几人的语速非常快,莫青荷听不明白,盯住面前的一盘螺蛳,安静的用细针一枚枚的挑着吃。
沈培楠和沈立松不知说起什么话题,一起大笑起来,沈立松使劲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吸烟一边摇手道:“内行,内行,身在军界还能一眼看穿我们做买卖的猫腻,这笔生意当然没有成本,钱白放着是不会生利的,必须要输出它去做本钱,时间久了有了信誉,只凭咱们一句话,一句话就是本钱,做得是大笔空头买卖,投资成功了咱们抽大头,要是赔了呢,底下的人破产清帐,我们掌握第一手消息,早想好了对策,连累不到咱们头上。”
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又佯装叹气道:“就是太麻烦,赚一万两万的小钱还得天天往南京跑,不知要打通多少关节!”
适时一名丫头和一名小子端着托盘来送茶水,桌上的交谈暂停片刻,隔壁几桌的人声却清晰的飘过来,隐约是在北平唱青衣如何如何,莫老板如何如何,还有人在嘀咕签名。
沈培楠往左边一瞥,几名探头探脑的宾客急忙低头,右边几桌的讨论却愈发大声,他饶有兴趣的听了一会儿,对莫青荷笑道:“莫老板名气不小,在这儿都有戏迷。”
正说着,一名穿白夏布衫子的小厮绕到沈培楠身边,弯着腰往他手里递了一张纸条,一句话不说就快步走了。
沈培楠一边拆一边笑着说肯定是倾慕者要与莫老板结交,低头看了一眼纸条,突然闭了嘴,莫青荷见他神色有变,往前一凑,只见上面胡乱涂着几个字:狼来了,速撤速撤!
莫青荷不解其意,沈培楠却似乎立刻领悟了精髓,把椅子往后一推,拉着莫青荷就要走,两人刚刚转身,只听背后喀拉几声椅子响,沈立松戳了戳沈疏竹,低声道:“妈来了,脸色不大对,快快。”
说完拉着曼妮,三人一同起立,垂首恭敬站着,莫青荷逃跑失败,心中叫苦,因为之前被叮嘱了要采用不抵抗政策,便假装成一只纹彩辉煌的花瓶,慢悠悠的转回身,与沈培楠并排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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