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看到角落里的邹易安,径直向我走了过来,“任恪,等会儿雨停了你就赶紧走吧,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暴雨。”
和尚被“咚”的一声惊得转过身去,邹易安跪在了地面上。
他对我说:“对不起。”
和尚立掌向他行了个礼,然后想要把他扶起来,邹易安跪着,两个人僵持在警察叔叔的骨灰坛前。
“你起来吧。别再来了。”
白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
打在门口的台阶上。
石头是百年前的石头,表面被经年的雨水砸出凹陷的小坑。
我孑然一身,走进了雨帘里。
和尚喊着我的名字。
“任恪!伞!带上伞!”
我没有回头,骑上车走了。
天气预报说,这是桐城今夏遭遇的第一只台风。
雨下得像瀑布,我根本睁不开眼,还好,一路上都是非机动车道。我单手握着车把,用另一只手不断地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知道我没哭。
我应该悲伤,应该愤怒,应该把情绪宣泄在雨里。
但我没有。
李国安的儿子不会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
那天回到家后,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
脑子里空空如也。
热水把我的皮肤烫得通红,这时我才感觉到痛苦——
可感知的,又能被忽略的痛苦。
源自肉身,扎进灵魂的痛苦
洗完澡我就去写作业了。
我觉得我状态不错,一张数学卷子做得很顺畅,对着答案给自己批改,发现160分的卷子我只得了90分,14道填空题错了一半。
我犹豫着是找迢迢复印一张重做一遍还是不再去管它了,最终我决定就这样交给老师。
反正没有哪个老师会仔仔细细地检查暑假作业。
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才笼罩住我的心脏。
我讨厌情绪闭塞的自己。
讨厌懦弱而又无限卑微的自己。
讨厌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种感觉甚至超过了对邹易安的憎恨。
那一夜,我又开始做离奇的梦。
六岁那年的惨剧被还原得无比真实,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汗臭味,警察叔叔的手就抚在我的脑后。
上一秒,我还被抱在怀里,忽然之间,我就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逆风而行,奋力追逐着邹易安的跑车,我只能看到警察叔叔半个身子的背影,他痛苦地喊着“停下”,那车却一直在开,一直在开。
我循着路面上的血迹拼命踩着踏板,直到警察叔叔被甩在地上。
邹易安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
我醒了,眼前却还是那张憔悴的、病态的、破败的脸。
对不起有用吗?
李国安已经死了。
这世界上再也不存在一个被我称作“爸爸”或者“警察叔叔”的男人了。
他化作了尘土,被盛在了坛子里,再也不能手把手地教我格斗了。
我再也不会被他表扬或是训斥。
人都死了,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邹易安不曾放弃过表达他的忏悔。
每一天,他都会跪在李警官的骨灰坛前。
和去年的我一无二致。
年轻的和尚们见了他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我能听得出来,他们的“阿弥陀佛”说得越来越柔软。
日复一日地,我看着邹易安的脸不断地在我眼前摇摆。
日复一日地,残酷的梦境反反复复,不曾停歇。
他又跪在了我的面前。
“你起来吧,这里还有别人。”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他伏在地上,抬头看我。
“不要在这里说。”
我踏出了门,走过原先傅懿行放灯的小池塘——莲花灯都被和尚们捞起来存进了库房,池塘里有真正的荷花在开放,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邹易安无声无息地跟着我。
“你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捉住了我的手,“我求求你…我被他们送到戒毒所里,他们用铁链铐着我…我也不想吸毒……我是被人逼的…我哥,他往我嘴里灌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
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朦胧地感受到一场豪门恩怨。
邹易安的妈妈插足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姻亲,让一段佳话以悲剧的形式告终,他父亲的原配在长久的抑郁中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穷尽一切手段来报复他和他的母亲。
邹易安为了他母亲的安危成为他哥哥的囚徒,他哥哥虐待他,找人□□他,给他注射毒品。
听起来很惨。
我点了点头。
所以他能开跑车。
所以他在杀死了一个警察之后只被送进了戒毒所,一年之后就恢复了自由。
“故事很精彩。”我甩开了他的手。
“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求求你…原谅我好吗…那天之后我没有一晚能睡好…我求求你……”
他把衣服掀了起来,露出胸口的红色印记,“他给我打上耻辱的烙印…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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