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太静,阳光也不是平日里熟识的样子,何欢恍惚片刻间以为时空已经错乱了。就在这样错乱的时空里,殷超低着头,哑声说,我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后来没了。
何欢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诊室的挂牌:儿科。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殷超说,我们是双胞胎,毕业的时候却只剩一个人。出生证明,死亡证明,出自同一个医生同一支笔。
四周很安静,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极力给这冰冷的空间填一丝丝温暖。何欢回头望,看着长廊,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他一直以为说话是可以学的,只要你想,涵养表情都可以控制得很好,然而此刻,他搜肠刮肚才发现只有沉默才能表达对悲伤最大限度的尊重。
我们微笑着与人说话与人同行,但其实,谁心里都有秘而不宣的伤。
手机“叮”的一声响,把何欢从沉沦的边缘拉回来,低头看,是姚期的消息,上面一个皱眉的表情,配字问何欢在哪。
他站起来,拍了一下殷超的肩膀,说,待很久了吧,一起回吗?
等到两个人走回去才发现姚期的全身检查其实还没结束,剩下一个肠镜,被强装患者的人抬手就拒绝了。而医生为了能给自己所在的科室拉赞助在一旁不厌其烦地解说肠镜到底有什么好。
但无论他怎么说姚期始终沉着脸一点兴趣都没有。
何欢无比自然异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你肠胃不好,时常肚子疼什么都不能吃,还是查查吧。
姚期一个人对抗一帮人,自觉势单力薄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殷超。然后就看见殷超蹭了蹭鼻子转过头去,嘴角还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诊室内几个人都异常专业地动作娴熟地做自己分内之事,诊室外的两个人则有一点小小的兴奋,一脸不可描述。何欢都做好准备等姚期出来正大光明地发脾气或者阴阳怪气地找茬。
但姚期没有。他只是有些沉默,安静地坐在后座上,脸上挂着霜。
倒是何欢,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把话题集中在肠胃上,对各种养胃的食材如数家珍。姚期皱着眉假装自己是听障人士。名义上照顾何欢实际上却备受照顾的这些年他一直以为养孩子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直到今天,何欢玩心大发,他才猛然意识到不管几岁,小孩子都是恶魔!
殷超回头,第一次在何欢脸上看到不再天衣无缝的表情,感觉开心,同时又有点难过。
还是没办法,平静地看他晶亮双眸中倒映着别人,满心欢喜地与之说话。
他想看的幸福,是何欢的幸福,不是何欢和别人的幸福。
顺路把殷超送回家之后姚期借口一会儿有事儿提前下了车。自己一个人站在路边忽然感觉苍老的心脏有些超负荷,亏他以前还日日夜夜想与何欢同吃同住同塌而眠,那都是怎么想的,肯定是鬼迷心窍!
亲眼看着姚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何欢心情莫名其妙地好,双手握着方向盘觉得可以放松一下。
那天的天气很好,是那种做坏事也不会愧疚的感觉。
但他坐在车上很久也没想起来自己有什么东西特别想要,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于是一脚油门奔着西郊墓园去了。
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五年,当初执拗到不顾一切要一个交待的少年已经不会把对生活的失望当作仇恨错加到别人身上。恍惚间也已经忘了母亲葬礼之后那场毁天灭地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
生活会越来越好,上苍曾经欠下的温暖会以其他方式在其他地方弥补。
他如此许愿,至于相不相信……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相信不能思量。
只不过,他没想过,会在母亲墓前看到那张无数次造就噩梦的脸。
何欢去停了车,然后溜溜达达地过来,一路想着把这些年发生的开心的事儿都分享给母亲听,结果拐过一条小路之后却看到自己即将到达的那座碑前站了一个人。
那是并不相熟但此生不可能忘记的人。
何欢愣了片刻,后退两步躲在了墙后,靠着大理石墙壁遍体生寒。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万里晴空阳光温柔,墓园里无风。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何欢耳朵里。
他说,我曾经最不希望的就是老了以后被你看见我不再热情的样子。没想到真的看不见了,话说回来,就算活着,你也未必想再看见我吧。
长眠地下五年,雨打衣泥销骨,只有一张遗照依稀展露她活着时的音容。她就通过这张定格了的脸注视着眼前神情落寞的人,看着衣冠楚楚著作等身的教授迎着阳光一点点崩溃下去。
仿佛,仿佛置身永远的黑暗再不可能被救赎。
何欢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了,走也没走远,而是和守墓的老人坐了一会儿。
直到夕阳西下瘫软成一堆泥的人重新换上坚硬面容离去他才出来,用手帕仔细擦过墓碑上的照片,安抚似的说,今天很晚了,改天再来看您。
离去时,顺便带走了地上放着的一捧小雏菊。
那人曾叫她小雏菊,待她如雏菊。
她曾是他的雏菊。
他们曾经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但这在经历了一切的何欢眼里,更像是一个笑话。
活着吧,且看尘世如何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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