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始终低着头,狐狸的话说完了,“是不同……是不同的!”剑士濒死般哭喊,可狐狸不再答应,只是在他臂弯里安静地蜷缩着。晕倒的少女被村民裹上被子战战兢兢地背走,剑士也抱着怀里的毛团隐入林中,不知多久,它在他手中僵直得一动不动了,清晨的太阳也滑到了日暮,天空生出了一道疤,残日是暗淡的血。
剑士不断地想,不断地想,凡人死也是如此,神明死也是如此,神明也会死!
神明为他死了!
死的时候没有金光,没有翩飞的白蝶,只是留下一具肉身。
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长成真正的神吗?它试着去伤一个恶人,对这世界造成一点点的改变,就被雷劈个半死。万物的规则还真是毫不动摇,公平公正。
剑士在原地跪了一天一夜,圆满的皓月悬在他头顶,他把这肉身带回了住所。
从此他闭门不出,因为他怀疑一切。自己固执坚持的、为之冲动的正义,自己的清高,自己对善恶的辩驳……他终归是在怀疑自己。
区区一个人,又如何和一整个时代对抗?其实他本就是肉食者的宿命,他的亲朋,他的血脉,都是压在时代上的砝码。现在连唯一的小狐狸都失去了,一个细小的、牢固的、支撑他的点。是他自己守不住。
剑士就这样消沉了三年。
直到那一天,三年后的一个秋日,供奉在神龛上的狐狸不见了。
它本来不坏不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静心仿佛还能听见它微小的呼噜。
当然只是仿佛。
剑士一觉醒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神龛,本以为自己会发疯,会不顾一切地四处乱跑寻找它的下落,可是他没有。他近乎冷静地思考。是小偷?不能确定,心里把小偷剁碎的念头倒是汹涌。还是它自己消失了?化作飞扬的粉末,还是化作光?神明终于走了吗?也不让他看一眼。
剑士端正地坐下,刀尖插入地板,双手按在刀柄上,整个人像一柄锻毕未出的利剑。小偷的可能性已经基本排除,他睡觉都守在神龛边上,睡得浅极了,可没有听到丝毫异动。
剑士心中倏然充满一种极其有力的笃定,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他提刀出门去了。
狐狸说过,要守护这一方水土子民,狐狸不在了,理应他来做这件事……如今狐狸彻底走了,彻底离开了他,而他已经做了三年浑浑噩噩的大梦,也迟了三年!
几天过后,收拾完了一窝正在烧杀抢掠的土匪,又秘密探望了自己的母亲,剑士心里还是空空如也,月圆之夜,他回到家中。
门竟是开着的。
有人蹲在那棵又开始落叶的桑树下,懒洋洋地叼着一根草茎,看样子是要睡着了。一个雪白的少年人,穿着雪白的羽织,在轻风中,冷光下,竟像是透明的。
剑士钉在门口。
那人也警觉地跳起来,一看清来者是谁,立刻就笑了。他终于学会了真正的笑,此刻,他等来了想等的人,他就是满足的。
作为一只成精的动物,此狐可能有些失败,废了足足八百九十九年除了苦还是苦的修行。可他也的确来换一个大大的愿望,在即将成为狐神的时候,它堵住了心上人心口喷涌的鲜血,也睡了一阵,变成了人间少年。
他睡的时候,在轮回里逗留了三天,却觉得已经很久了,现在终于醒过来,在街上乱跑几天想学学人样,嗓子却一直是哑的,尚未学会如何发声,他认为自己这是没有找到好老师,只有会叫自己ナナ的那位才能教好。结果一回家,剑士居然不见了,他不再有那种通晓方位的能力,更不能再悄悄通入剑士的心魂,同他说话。
但是,作为聪明的ナナ,小狐现在等回了剑客,当然也能说明白自己是谁,他把如何写字记得相当清楚明了——想当年,那个深秋,还有那个隆冬,他可是夜夜伏在剑士肩头,把自己卷成一条毛茸茸的长帕,他想让剑士暖和,却同时被剑士暖和着,他记得他颈后光滑的触感,出乎意料的柔软……他看过剑士写过多少信件,誊抄过多少诗句呀!
那是他独自活过八百来年,最像活着的几旬日子!
对了,对了,小狐又想起来一件事,自己许过的愿望还包括一条,确实有些贪心了,但他是真心实意想和他的剑士看一场樱花——他把这愿望许进他们的重逢,他求最大的狐神来帮自己。此刻,他朝剑士走去,扬了扬手,那桑树竟立刻落尽绿叶,枝干延展,冒出花苞,开出烂漫的花来,漫天的粉雾在他们头顶蒸腾。
隔着几篇飘落的花瓣,小狐踮着脚,望着那双如墨的眼睛,心中忽然明了——剑士已经认出了他。
他不再听得见剑士心中所想,但他感觉得到,剑士正在心里对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呢?尝起来一定很甜吧。
小狐还是坚持要自证是谁,害羞地垂下眼睫,捉住剑士的手,软软的指尖压在覆了层薄茧的掌心上,就像当年,毛笔浸润平整的宣纸,他又耐不住抬头,望着剑士,笑眼绵绵,手上则缓缓地写:
“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桜かな。”
不见方三日,
世上满樱花。
剑士整个人都僵着,好像一个傻子,小狐眨眨眼,在他眼前晃晃手掌,你变傻啦?他想问,腕子却立刻被抓住了。剑士用力地抱住他,往自己怀里揉,把他都揉晕了,接着又含咬着他的嘴巴忙了一会儿,弄得他脸红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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