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说得对……”他趴在桌子上说,“有人觉得自己是台湾人。有人觉得自己是日本人。有人觉得自己就是中华民国人。有人根本不在意所属,觉得自己就是金门人或者彰化人……尤其是金门人,两边都不管,两边都不是。有人根本不关心自己是哪里人,只要活着就行。历史那是什么?重要吗?我们为什么非要统回去?对岸那边人才这么想……”
我慢慢地,给自己斟过一杯酒。
“……对岸组团旅游开通的时候,很多人,连大陆话都听不懂。如果不是我从小看大陆电视节目……我也不懂……明明都是汉语!那些游客非常亲热,走到哪里都说哎呀以后来大陆玩,反正都是一家人……大家都很震惊,震惊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他们也就那么一说,”我无不抑郁地说,“你们别往心里去——中国人喜欢说客套话。”
“不不不……我不是说邀请大家去大陆游玩……是说,反正都是一家人。很多人觉得惊讶啊,我们几十年都没见过,怎么突然成了一家人?再说,就算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该商量一下,讨论一下才……有的人就直说了,谁和你们是一家人!哈,北佬。”
“你们别往心里去……”我内牛满面地说,“他们就那么随口一说,真的。你知道随口一说是什么意思吗?”
“是吗?”他撑着手臂歪头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头又转过去了,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大舌头:“我小时候是看吴浊流的书长大,我总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该承担起什么责任……台湾哪里都乌烟瘴气的,大陆却发展得那么快,那么好……我一直想来看看。大陆的什么都像梦一样……我来的第一天,就有她送了我那束花……”
我转着酒杯低低地说:“其实她也是你的一个梦,我也是。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我应该说狠一点,比如“大陆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百合子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但是,怎么说呢,我不能直接刺伤这个年轻人。
“是吧……”他有些伤感地说,“以前一直有人说我太简单,太天真……”
我抑郁地看着他,决定还是把话题转向重点——“你的普通话是不是百合子教的?”
他的神情又变得更为梦幻起来了,好像沉浸在回忆中一样:“是啊……她带我逛校园。很多很多的空教室……她在黑板上画音程图,说你要发音发标准,不用说台湾腔……我教她说闽南语。我妈一直说闽南语的……她竟然会说一点点……最重要的是,她肯听我说……她听我说了那么多,安安静静的……台湾很少有女生愿意听我说,她们宁愿去做头发,化妆,逛街,听到政治和文学两个字就烦……我一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又喜欢看我的节目……我说了很多很多,她也像你这样告诉我大陆是和我想象中不一样的,可也没有嘲笑我傻。”
其实你是挺傻的。我在心里说。
“我来北京——来了快一个多月?这里比我以前留学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他迷惘地说,“小黄瓜,你觉得大陆是什么样的?”
我看着他。我很想说一句,其实你这样的青年,大陆只怕早就绝种了。从上个世纪初那些留学出去的热血青年开始,到四十年代在延安的那些青年,然后是六七十年代,甚至二十年前,十年前——太傻了,太天真了,他们早就把血涂在地上,给聪明的后辈以前进的路。他们总是怀着某个热切的愿望,看到无限多的苦难和伤感,把另一片热土视为自由幸福的应许之地,他们在梦中美化了它们。实际上你们爱的根本不是大陆,而是自己的幻想。
窗外车来车往的。我憋了许久,才望着雨帘说了一句:“我们在大陆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你和百合子发展得怎样呢?”
“她?”蓝智茫然了一下,带着醉意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留下,也不知道我要不要回去……我给她打电话,但是她一直不肯接。”
我开门见山:“阿智今年多少岁?”
“呃……二十九。”
我站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智,回去吧。台湾其实是片幸福的土地,能培养出这样的你,到二十九岁也这样——回去吧。酒冷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在此刻,我彻底站在了百合子这一边。有人就是能不靠谱到顶点,这样的人恋爱,其实也是爱着自己恋爱中的样子和状态罢了——但我其实没资格骂他,因为所谓艺术家都是一个德行,靠投入虚无的恋爱来激发创作的热情。
我把这位诗人扶好,扶到路边,喊了一辆计程车。下楼的时候他还在茫然地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觉得我也喝多了,所以喷着酒气干脆地说:“因为你爱的不是她,而是你脑补中的她。你爱的也不是大陆,而是你脑补中的大陆。她只是你脑补中完美大陆的化身……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完美的东西,有了艺术家,就有了脑补,所以就有了完美。真爱大陆,就会连它的所有缺点也一并热爱……你做得到吗?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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