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久,彦蕴城把自己住的房子卖了,一家人在外面租房子,那笔钱就用做了彦清出国的手续费、学费、生活费……彦清不知道他继母在背后流了多少眼泪,彦予在幼儿园是不是有足够的零食吃,他父亲是不是到处奔波天天熬夜,那一家三口怎样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那些事情他通通不知道,他只是努力实现陈建林所描绘的未来生活的蓝图。
可是父亲并不是因此厌恶他憎恨他,时间再向后推五年。
彦清对父亲最彻底的背叛发生在他和陈建林回国后——他接受了母亲的遗产。
他没想到母亲会那么早去世,她明明很幸运地死了老男人丈夫,分得了一笔不菲的财产,过着阔太的生活,可是命运似乎爱和美丽的女人们过不去,她得了血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戴着头巾,遮盖着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脑袋,戴着黑超墨镜掩盖着那憔悴的眼神,回到S城找到彦清,和他谈了一个下午。
她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不得以的,妈妈是为了你。
她还说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已经没有时间去做,她的钱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唯一让那些钱再次变得有意义的方式就把留给彦清,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求彦清接受她的部分遗产。
彦清知道自己该立刻拒绝的。
虽然面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可怜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可同时也是伤害自己和父亲最深的人,他父亲到现在还恨她,如果他知道自己接受这笔钱的话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
可是他可耻地动摇了,理由只有一个——陈建林的生意遇到了麻烦,几乎要到破产的边缘。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彦清也是有份的——那就是他们在ML的时候被撞破而被迫向家里出柜,之后就遭遇了家人的釜底抽薪斩断资金链——他们抽走了当初拿出来给陈建林创业的钱,想用经济封锁和制裁的方式逼陈建林个浪子回头。
可是陈建林对彦清说他宁可一无所有也不会离开他。
彦清不是不感动,可是感动归感动,他更觉得如果陈建林生意失败他们俩的感情也会失败的,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理,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因为跟自己在一起而一无所有……
彦清知道,作为彦蕴城的儿子自己应该断然拒绝那笔代表背叛的遗产的。
可是作为陈建林的情人,他需要这笔钱。
于是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不知道彦清到底是为了遗产还是尚未彻底泯灭的亲情,他陪着她尽了人子的孝道,最终在她去世后得到了那笔财产,却原来比想象中的要少很多,只有几十万——除去这几年的花费,分给父母兄弟姐妹的一部,她留给儿子的其实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少,这女人虽然爱钱,却并不擅长理财。再扣除税钱,最后也就只有这几十万了。
彦清把这几十万都给了陈建林让他去拯救生意,可惜杯水车薪,陈建林的贸易公司还是倒闭了。
彦清很难过,甚至比陈建林还难过。
就在他最后一天在办公室收拾残局的时候,他父亲彦蕴城闯进来,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厉声控诉:“逆子!”
彦清的脸火辣辣的,他多少有面对这一天的觉悟,父亲早晚会知道他背叛的事情。
“你要她的钱了!你这个逆子!!你不是我儿子!!你是她儿子我死也不会原谅你的!!”父亲一边怒骂一边泄愤地揍儿子,彦清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心甘情愿,一点也没有试图辩解的意思,如果不是随后赶到的陈建林拦着,那一天没准父亲真的会打死他。
彦清躺在乱七八糟布满失败者灰尘气息办公室的地板上,心比身痛,他觉得他搞砸了,辜负了所有人。
很多年后,人人都说彦清是个为别人想的多为自己想的少的老好人,只有彦清自己明白,在他前往爱情的路上他用金钱的枷锁劈砍了多少人,多少人因他自私的决定而受伤。
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视角和一套叙事体系,当你站在自己的视角娓娓道来个中原委,那些个辛酸、妥协、隐忍、那些情非得已,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最值得被原谅那个。
然而,这行为的本质只不过是自说自话。你的苦衷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不过是粗鄙自私的借口;别人的眼泪何尝不是只会让你觉得其人更加面目可憎?
彦清无辜吗?不,我们找到了他痛苦的前因,我们看到了他心中自私偏执的欲望之匣,我们因此可以在道德的法庭上将他定罪。
我们可以这样做,只因为我们站在了彦蕴城的背后,看着他为了养家糊口和支持儿子的理想所生出的华发。
可是事实并非仅此而已。
若我们再次转化视角,或者将目光再次延长,也许又发现另一段因果——
比如彦清的母亲最初并不是个虚荣不贞洁的女人。而在她遇到那个港商之前,彦蕴城实际上除了每个月把工资一部分交给妻子外和闲暇时能弄几道费工费料的菜之外,对家务事是十分漠然的。他也全然没了力争上游的事业心,下海经商的失败经历似乎终结了他的进取心,在不进则退的转型社会中他已经露出了逐渐被边缘化的前兆,而他本人不知是毫不在意还是毫不知情,唯一热心的就是对他那套德国进口咖啡机的保养上,每日勤勤勉勉,傍晚煮一次咖啡,再慢慢喝下去,仿佛世间的所有乐趣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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