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北国冰封。岑惊鸣早上拉开窗帘,见远近皆是银装素裹,屋里暖气烧得让人昏昏欲睡。他躺回床,刷了会儿返程的机票,这才看见群里姑娘们的对话。
男孩子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时,岑惊鸣发现,他再次走回了原点。
他知道傅千树要和自己谈什么,在这个话题上他不愿意先开口。
“我这两天,”傅千树起了个头,“翻了几本书。”
岑惊鸣挑眉。
“我……看到上面说,对于——对于是怎么形成的,学界目前还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答案。”傅千树说,“在心理学和社会学范畴,遭遇和引导会使人成为同性恋。从医学层面,有人认为,一部分人的体内会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物质,在成长过程中,或许就在一个很偶然的日子,这个物质会让他们发现自己真正的情感倾向。那么,其余学说皆会归向生理因素的根本原因。所以就有人建议,通过尝试将这部分物质切除来改变性向。”
咖啡冲好了,岑惊鸣没急着喝,他把盖子放到一旁,默然地看着深褐的水痕从杯壁蜿蜒到桌上。
他突然问:“那,假设这个建议能实现,你会让我去做手术吗?”
他还记得傅千树那天的每一个字。
人是一种擅长扮演的生物,岑惊鸣想。就算是幼童,在嘉奖的诱惑下也会不由自主地隐藏天性,做一个不吵不闹的乖孩子。傅千树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内心的安稳?宽宥的佐证?可能兼而有之。而这是岑惊鸣给他的唯一的机会。
他猜傅千树会予他一个粉饰的否定。
“我很想很想,”傅千树吸了吸鼻子,他的嗓音还是有点儿瓮,像是病没养好,又像别的什么,“可是我明白你不愿意。我不能也不会强迫你的。”
——岑惊鸣猜错了。
他听着那边急促、粗重的呼吸,心中一紧:“你哭了?”
“没有!”傅千树用力擦了擦眼睛,把塞满鼻腔的湿意逼回去。
与楼道连接的门上贴了一面镜子,傅千树赶忙去看,他眼眶红通通的,倒没真让眼泪出来,却没精打采,像只垂下耳朵的动物,委实不能见人。
岑惊鸣竟然笑了,低声道:“承认这个让你很为难吗?”
“没有就是没有。”傅千树死鸭子嘴硬。
行吧,岑惊鸣无奈地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长相属于柔而不阴的那一类,但凡不要刻意收敛五官,给人的感觉都像在笑,可真正扬起嘴角,那种姿态又是格外不一样的。
“为什么?”
傅千树揉着发痒的耳朵:“啊?”
“为什么又不叫我去‘纠正’了?”岑惊鸣故意把那两个字咬重。
这一次的等待尤为漫长。
岑惊鸣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他这间客房在低楼层,看得到地面极近的地方。在挂霜的电线下,有两个女生把门口一辆停车上薄薄的雪拢到一起,捏了尊矮个子的小雪人,然后兴高采烈地从各个角度拍照。
傅千树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看到这琉璃净雪,不定比她俩更加亢奋。
就在他打算去包里找单反时,对方开口了:
“不是‘纠正’,我、我不觉得……我没想过这是不正常的。可、可是我还是很希望,要是能有改变就好了——岑惊鸣,在我心里,这就跟他们爱吃萝卜,你喜欢白菜一样,但其他人呢?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穿着彩虹文化衫的男生用黑布蒙住眼睛,衣服贴着‘我喜欢同性,你能给我一个拥抱吗’的字条,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视而不见的有,指指点点的有,一想到哪天你也会受到这样的非难,我心里就好难受——”
傅千树喜欢公仔,打小就喜欢。他长得像女孩子,不懂事时,乖乖巧巧地抱着兔子玩偶在一边过家家,夜里也总要搂个什么才能安心入睡。大人都宠他,送来的毛绒玩具堆了半屋子。
年岁渐长,父母将它们打包卖给收废品的老头,布置上书籍、电脑,变形金刚或四驱赛车。再往后,他长更高,晒黑了,留很短的板寸,穿着规矩,任谁都不会把他再当成女孩儿。
因为过分白皙是不允许的,蓄留长发会被当成怪异的,毛绒娃娃只能当做哄女孩子的小把戏——傅千树经历过被同龄人当做异类的日子,明白孑然排斥在外的滋味有多难熬。
岑惊鸣是傅千树见过最好的人,特立独行又温和宽容,他一面欣羡不已,一面惴惴不安。
所有复杂的症结根源于对方的性别。
傅千树眸中刺痛,他眨了眨眼睛,感觉有水滴落在手背上:
“我保护不了你啊……如果你只是个陌生人,站在那儿,我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抱抱你,说一声请加油,你对我笑,我就开心了,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善事——”他困惑地喃喃道,“可是为什么那天在车上,还有医院,你不笑的时候我就很不好受了,你一笑,我就更加难过呢?我是希望你快乐的,又用微信说了好多罔顾你意愿的话,我、我怎么那样自私……”
岑惊鸣明白,他操之过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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