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叔,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啊?”林秀山还是忍不住问道。
平叔没说话,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叹道:“久违了,四十多年未沾杯,味道都快忘了呢。秀山,你已过不惑之年,也不年轻了。这世间之事啊,有些是很难说得清的。所以,凡事以观察为主,看破不说破,也是修养。”
林秀山双手捧起酒杯举到额前说:“受教了,先生,我敬你一杯。”
平叔又抿了一小口,说:“你还是叫我平叔吧,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况且我从未对你以师尊自居。我已经七十有六了,风烛残年,朝不保夕。为防万一,有些事情我还是提前和你说说。你也不用难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林秀山心里一阵酸楚。
平叔看着他的样子,笑笑说:“算了,不说了。我是个老不死的,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还要讨人嫌。我们今天就好好喝酒,聊点开心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喝完了那瓶酒,平叔只喝了三小杯,其余的都是林秀山喝完的。他们海阔天空地谈了很多,只是绝口不提小菲的事,也不提关于死亡的话题。临走时,平叔特意交待了,让他明天早上再来。
他第二天早上如约去了,平叔却什么也没说,直接打发他回去了,让他明天再来。
第三天早上,他又去了,发现平叔已经走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站在床边,抓着平叔已经冰冷的手泪如雨下。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平叔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他连忙打了几个电话,通知好友来帮忙,又通知了平叔的原单位。他准备给他换衣服,发现他已经自己换好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他的枕头边,林秀山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用毛笔写成的行书,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秀山小友如晤:
余知大限将至,自恐时日无多矣。平生无亲友,独与君友善,故以后事相托,幸不见弃也。方与君相识于野,以为有缘之人,交谈甚欢,遂降年以交,引为知己,尔来一十有六年矣。余无子嗣,终老一生,得君为友,实乃幸事也。
余幼失怙恃,命途多舛。祖上本郡中大户,人丁兴盛。突遭长毛之乱,死者十九。高祖性烈,不肯附贼,赴汤蹈火,死于非命。数年之内,五子殒命。唯存余曾祖一脉,年未及冠而父兄皆亡。自此家业凋敝,人丁不兴。曾祖勉力支撑,略有起色。至三十方娶妻,愈四十始得子。祖父嗜读书,不喜经营;性柔善,不事奸倿。功名至县学,适科举废止,终无所进焉。曾祖仙去,而家道日衰。又逢兵燹,倭人侵入。家人皆避走,祖父以其年老,独留村中老宅不肯去。倭人至,欲举火焚之。祖父心念上传之产,终不敢毁于己手。乃忍辱含悲,曲身以求,哀哀号鸣,竟得幸免。倭人去,祖父羞愧忧愤,未竟旬日吐血而亡。死时怒目圆睁,以手指西曰:“王师归来时,家祭毋忘告!”。
及至先君承业,尚有薄田百余亩,乡间老宅一处。先母宽厚仁慈,善待乡邻。每至灾荒,必倾其所有,广为布施。然至土改,田地没入,老宅充公。更有乡间泼皮啸聚无良,不念乡邻友善之情,动辄缚先君以游街,□□无休,竟达数年之久。先君不堪其辱,愤而自沉。先母心念俱灰,忧郁成疾。适逢饥馑之年,竟至不起。嗟夫!未及两年,吾痛失双亲,每念至此,心不戚戚焉!
余一生漂泊无定,及至义安,方为定所也。不事权贵,不谄世人。未曾婚娶,膝下无儿。形影相吊,孑然一身。早年经历,致吾性情乖张,常人难以亲近。丁氏一脉,至吾绝祀矣!呜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何面目见列祖于地下哉?所赖上天垂青,与君相交。吾视汝为友,亦视汝为子。平生所学,竟相授受。吾一生碌碌,自甘淡泊,老无所成,今悔之晚矣!君天资聪颖,性情淑均,勤学善问,敏感耽思。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则必有大成也。
盖闻天地无常势,世事无常理。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存浩然豁朗之气,不可拘泥于常理也。为情所困,为礼所困,或为利所困,皆误此生矣!夫太宗之诛兄灭弟者,非为不仁,情势使然也;□□夺侄之国者,非为不义,人心使然也;伊尹之放太甲者,非为不礼,使命使然也;阮籍醉哭途穷者,非为不智,处境使然也;子猷雪夜访戴逹兴尽而返者,非为不信,性情使然也;刘伶闻母故而执意竟棋者,非为不孝,悲极使然也。此数人者,若以常理视之,皆为不伦之人。然则何如?历千年而名不朽,是以小过不掩大美也。故曰: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以义补缺;齐桓有争国之名,以功灭丑。是故拘小节而犹豫不前者,终为小节所误,难成大事也。
嗟夫!吾今已矣。观余一生,亦悲亦乐。然则前五十六年之乐,终不及后二十年之乐甚矣。余自离群索居,归隐山林,竟与世无争,怡然自乐也。吾今归去,所托者有三:一曰,后事劳君操办,以简为要,骨灰葬于门前茶园,深埋六尺,不碑不封。余生无所求,死亦一抔黄土足矣。二曰,余城中房屋一间,原为国家所有,余出资甚少,应复还国家。此屋中一木箱,内藏家传字画,亦悉数捐于国家。其余之物皆归汝处置,是留是卖,吾不问也。三曰,余尝编《民国史稿》三十余卷,未能竟,君为吾续之。若得流传于世,亦深慰吾心矣。其余手稿,或藏,或付之一炬,吾亦不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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