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的时候,盘山公路上紧挨着停了数十辆黑色轿车。
地方不是厉沛选的,厉家的主人死后都葬在这里,他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因为厉演父亲,那时他年纪尚小,身量比现在小几圈,黑色西装被他陈放在父母家里。
另一次则是厉演母亲,那时他跟在神形憔悴的厉演身后参加葬礼,一向坚毅的男人跪在母亲的碑前,揪着他的袖子哭湿了衣摆。
原本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穿上这套衣服的机会,却怎么也没想到,间隔如此之短,即将安眠于此的人成了厉演。
一路刺骨冷雨冬风,这样潮湿阴冷的日子从前在厉从那里是最难捱的,他紧紧身上的厚外套,抬头看了一眼祝逢今。他皮肤苍白,被风吹得泛出红色,撑伞的手不用想也知道触感冰凉。他看出祝逢今在和人用眼神交流,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发现和祝逢今遥相对望的是个年轻男人,长相漂亮,没有撑伞,一头黑发沾上点点雨珠。
祝逢今脚步停了:“我抽根烟。老三,你带厉从先进去。”
他像是刻意回避,等老三牵过厉从的手后就背过身子往一侧走去,唯一能抬起来的手撑着伞,哪里得的了空余去摸烟消遣。
厉从有点急:“他……为什么不一起来?”
“你小叔对外放的话,”老三苦笑,“所有人都能来,唯独不欢迎祝逢今。”
“那,”厉从的心猛地一揪,“那我也不去了,我想跟着他。”
“你这小屁孩儿离了他一秒钟都不乐意是不是,”老三安慰他道,“放心吧,等人都走光了,没人会拦着他来看大哥。”
“可是……”
最亲密的伙伴,却要排在所有人的最后,才有机会跟他道别。
厉从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他回头,不远处一顶圆圆的伞被斜放在地上。那人站在路边抽烟,细雨落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深深吸烟的时候也闭上双眼,因而看不出情绪。像是有所察觉,他的眼睛缓缓睁开,然后夹着烟的手指朝厉从的方向晃了晃,大概的意思是让他放心跟着老三走。
直到老三将厉从带到厉沛的面前,少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哪家的孩子?”厉沛问。
“大哥的,”老三捏捏厉从的手,“厉从,叫小叔。”
厉从咬着牙不肯开口。
厉沛盯着厉从与他大哥有几分相似的脸看了几秒钟,眼里满是不屑,讽刺道:“我大哥独身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个这么大的孩子,我凭什么相信?你倒是祝逢今的一条忠诚好狗,别忘了你姓什么。”
“老厉先生给了我这个名字,我当然感激,”老三的手微微收紧,“二哥现在需要人照顾,我不能这么简单就走。”
厉从没听过老三用这么软化恳切的语气说话,他的手被对方握住,一施加力气就如同钳制。他微微皱眉,双眼瞪得溜圆,恶狠狠地看着厉沛。
却不知他这副凶狠的样子在厉沛眼里不过是急了眼的狗崽子。
厉沛冷嘲一声,进了墓园,大部分的人都在撑伞等候,厉从是唯一的小孩,左胸前的那朵玫瑰格外夺目。
不一会儿人群中开始低声窃语。
厉从咬了咬嘴唇,又一次看向墓园外边祝逢今站着的位置。
他终于撑伞了。
碑已经立好,四周都是鲜艳花卉。
嵌入石头的照片是厉从第一次见,该是他父亲的年轻时候,留着精神的寸头,不是想象中凶恶冰冷的模样,没有疤痕,只有浩然正气。
仅仅是一眼,厉从就感到一阵刺痛。
他的父亲终于不再是一个幻想之中模糊的影子,有了明确的、强大的样子。
原来妈妈一直牵挂着的人长这样,原来自己和他很像。
厉从低下头去,意图以雨声遮掩自己的低声抽泣。
雨停时,宾客散尽,留下无数素白花枝。
祝逢今抽完那支烟后就撑回了伞,他远远看着厉沛红着双眼亲自抬棺,厉演被松软湿润的土掩埋,生前不论交情深浅的人都前来献花,给了那个最热烈的人一场安安静静的送行。
祝逢今收了伞,终于能踏进宁静的墓园。
“我在这里送走了我的父亲、母亲,没想到还会送走我的大哥,”厉沛眼角通红,笑得凄然,“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他浑身已经湿透了,鼻尖有水珠往下滴,分不清楚是落下来的眼泪还是雨水。
“明天召开股东大会,希望你能准时出席,”厉沛道,“该分的,趁此机会做个了结。”
祝逢今僵在原地好一会儿。
厉沛出席的每一次葬礼,他其实都在身边。
他同样也在悲伤,只是从来,他充当的角色都不是痛哭失声的那个,而是佯装冷静的安慰者。
祝逢今缓缓蹲下身,他取下胸前别着的红玫瑰,放在厉演的墓前。他看向厉演的碑,没想到厉沛选的照片会这么旧。他们还都年轻,那年祝逢今被送出国,临行前兄弟三人各自拍了一组照片,又勾肩搭背笑得肆意畅怀。
时光另一头的他们一定不会想到,三个各怀心事的人,走到了这般田地。
他的手指瑟缩着,最终轻轻触到冰冷的石碑,然后将额角轻轻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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