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从手术台上下来,手术服还没摘,就从隔壁急救室听见前妻撕心裂肺的嘶喊。
“他还有心跳,还有心跳!你们怎么能说他死了?”
“我只是去拿个蛋糕,连十分钟都不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连口蛋糕都没吃上,他再过两小时就九岁了……”
从坠楼到宣布脑死亡,陈竹雪最后的生命体征只存留了不到两小时。
那场由陈庭森主刀的心脏移植手术轰动全国,将亲生儿子的心脏捐给救助了七年的孤儿,并将其领养,陈庭森的名字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赞誉铺天盖地,他本人一次采访也没有接受过。
没有一个事外人了解这场手术让他的家庭发生了怎样的翻天覆地,他的妻子是如何跟他崩溃哭叫,如何以泪洗面,且在他提出要领养陈猎雪时,忍无可忍地跟他离了婚。
唯一最接近当事人的采访出自当时给陈庭森当副刀的杨医生,镜头里的他满脸唏嘘,他说他能理解陈庭森猩红的眼角与绷紧的青筋,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陈庭森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让手指纹丝不抖,几近完美地撑完全程。
陈猎雪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承载的心脏有多么沉重,他在ICU里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我能活着了。
“你没资格。”
人前是他的爸爸,人后却只能喊叔叔,陈庭森的视线像两根冰锥,散着恨不得捅进陈猎雪心窝里的寒气。
陈猎雪望着陈庭森,心窝一抽一抽地发疼。
他张张嘴,嘴唇与瞳孔微微哆嗦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嗫嚅了一声“我”,他还是重新垂下了头。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不顾及身体。”
顿了顿,他沙哑地改口:“不该不顾及心脏。”
陈庭森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转移到他单薄的胸膛上,几乎能隔皮透骨,看见里头那颗心脏鲜活的模样。
是他亲手捧进去的。
天光彻底暗了,浑身的燥郁似乎也随着这句道歉无力地沉溺下去,陈庭森闭上眼叹了口气,坐进驾驶座。
“回家吧。”
一路无言。
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两人一前一后进门,近二百平的房子里只住两个人,黑洞洞的,像怪物的嘴,即使把灯全打开也显得清冷。
陈庭森去洗澡,陈猎雪在客厅里慢悠悠地收拾卫生,冰箱里没菜了,他又在常吃的餐厅点了几个陈庭森爱吃的菜,把能消磨时间的事都做一遍,陈庭森依然没从浴室出来。
大概是不想跟他待在一个房间吧。陈猎雪揉揉心口,慢吞吞挪回自己房间躺下。
房门被拧开的声响惊醒了他,陈猎雪揉揉眼坐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看一眼时间却才刚过去二十分钟。
他伸脚够鞋,问陈庭森:“是外卖到了么?”
“嗯。”
陈庭森在家一向这样,跟他能不多说一个字就少说一句话,陈猎雪习以为常,陈庭森愿意接话他就有点高兴,总比一声不吭好。
他还想没话找话地说点什么,陈庭森抬手,“啪”一声关了灯,又反手带上门。
陈猎雪正要起身的动态松懈回去,看着高大的男人在黑暗里向他走来,抿了抿嘴唇,把嘴边的话全都咽回去。
他熟练地解开衣扣,重新在床头坐好。
陈庭森在他身前蹲下,抬手揽住他的腰,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
咚。
咚。
陈猎雪听见胸膛里的心跳声,也听到了陈庭森深沉的呼吸,他轻颤着浅吸了一口气,展开细瘦的胳膊,偷偷回抱住陈庭森。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你只爱这颗心脏。
可就连这颗心脏也不是我的。
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陈庭森养成听陈猎雪心跳的习惯,从他把陈猎雪接回家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候陈猎雪还在观察排异反应的恢复期,恢复状态几乎是奇迹般的完美。唯一的缺憾是术后他一直没见过陈庭森,来见他的人倒是很多,救助站的员工,媒体记者,还有全国各地被感动而来的陌生人。
他们唏嘘感慨,问陈猎雪很多问题,先问他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是什么样的感觉;紧跟着就问他陈庭森的态度;还有人问他,换上陈竹雪的心脏后,能不能感受到陈竹雪对于陈庭森的情感。或者说,他对陈庭森除了感激以外,有没有升华出更亲近、深刻的感情。
他们都好奇,亲情会不会随着心脏的移植同步移植。
陈猎雪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受出他们口中的感受,他只是每多听一个问题,心情就越发沉重。
陈庭森终于出现在陈猎雪病床前那天下着大雪,听说陈竹雪出生那天就下了很大的雪,陈庭森希望他能像雪中翠竹一样坚韧生长。
而他在领养证上的名字,是陈猎雪。
是猎杀的意思么?
走廊上热闹的人声打断他的思考,陈庭森被簇拥着推门进来,穿着那件给予陈猎雪新生的白大褂,目光温柔又深沉,渗透着几点隐而不发的痛苦,与零星的爱意。他看了陈猎雪好一阵儿,轻声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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