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个想法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之所以选择陈猎雪而不是其他儿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碰巧在他与陈猎雪对视的时候,年幼的小陈猎雪对他笑了笑。
没人会想资助一个没有生气的孩子。
而当多年以后,一切发生,不可逆转,陈猎雪坐在病床上,带着陈竹雪的心脏向他咧嘴一笑,陈庭森却再也无法接受这个笑容。
他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刽子手,是他,陈猎雪,还是不言不语的老天爷。做完那场换心手术后,陈庭森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只要他闭上眼,就会看见陈竹雪开膛破肚地向他走来,牵着一脸懵懂的陈猎雪,他稚嫩的指尖戳在陈猎雪胸口的刀疤里,边往外抠挖边哭着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心摘给别人,爸爸我的心口好疼啊。他在梦里拼命用手去堵小陈竹雪破漏的胸口,粘稠冰冷的血水粘了满身,他安慰陈竹雪,爸爸只是想让你的心脏继续跳下去。一直没有出声的陈猎雪便会哀戚地看向他,委屈又胆怯地问:……那我呢?
陈庭森从梦中惊醒,耳畔传来的只有江怡更为痛苦的抽泣声。
人们总是愿意幻想自己拥有高尚的灵魂,承认冷漠与私心是很难的一件事,尤其当他正处于伟岸的光环之下。那时的陈庭森一度需要靠催眠自己来安抚内心:他没有将陈猎雪当做陈竹雪心脏的容器,他对这一切没有恨。
在那段日子,所有的负面情绪除了宣泄给陈猎雪,唯一能做的只有来到陈竹雪的墓前陪一陪他,但他不敢看陈竹雪的眼睛,不敢问陈竹雪你恨爸爸么?带着一副残破的身躯离开人世,来生你还愿意再来到我身边,做我的孩子么?
他白天行走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是人人称赞的好医生好爸爸,夜幕降临,脱下身上的白大褂,他就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失职的丈夫。撕扯的痛苦傍身他许久,又是多年以后,以陈竹雪心脏续命的陈猎雪发生了意外,江怡近乎残忍地质问他:当个称职的爸爸对你来说是不是真的很难?如同一把巨锤击打在陈庭森的天灵盖上。
那天他去陈竹雪墓前呆了很久,他看着陈竹雪的照片,照片褪色得厉害,那双眼睛依然同当初一样清澈明亮,对着他乖巧的笑。他蹲下来触碰陈竹雪的脸颊,在心里向他道歉,向他诉说无法淡化的思念与爱。然后,他像是告知陈竹雪,也像在告知自己:消除对陈猎雪的偏见吧,从此像爱你一样爱他。
可改变对一个人的态度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尤其在与陈猎雪的相处模式中,陈庭森一直是被动的那一方,他深知陈猎雪对他的依赖,甚至那份畸形的爱,他想等下一次陈猎雪联系他,也许又是某一个即将下班的傍晚,推开诊室的门就能看见陈猎雪拘谨地坐在里面,像之前那样找一个拙劣的理由来看他,他想好了到时一定要改变态度,温和地与陈猎雪对话,再问他一遍愿不愿意回家来住。他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唯独没有计算到一点——陈猎雪竟然再没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更别说突然出现在眼前,直接连个短信也没有。
倒是关崇,时不时就给他发个消息,告诉他陈猎雪在自己家里生活得有多好。
在奇怪与微妙的烦躁间捱了一个月,今天他下班的路上鬼使神差地打歪了方向盘,将车停在陈猎雪的学校门口。
胖了。
这是看见陈猎雪从校门里慢慢走出来,涌在陈庭森眼前的第一个想法。
关崇和江怡大概真的把他照顾的很好,陈猎雪刚出院时脸上几乎瘦脱了相,再一次开胸让他遭了大罪,整个人都黯淡无光。时隔一个月再看他,清秀的脸盘又有了肉,夹着书思考的模样十分安宁,抬眼垂眸间温温润润,是十足的少年感。陈庭森坐在车里看他,明明还是一个人,明明之前也清爽干净,眼前缓缓走过来的男孩子却好像有什么说不上来的变化。
等陈猎雪停在路边掏手机,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是向自己走来,摁了摁喇叭。
陈猎雪抬起头。
看见陈庭森的瞬间他是恍惚的,陈猎雪的优点之一是“清醒”,他每天清醒地告诉自己要离开,不再给陈庭森添堵,同时也从未低估陈庭森在他心中的影响力,不论到什么时候,陈庭森向他走来的样子总是带着奇异的光。
还没消化掉眼前的事实,攥在掌心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来电人是关崇,陈猎雪有些愣神地望着陈庭森,抬手接电话。关崇正在车里,隔着听筒都能听见那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他并不知道陈庭森来了,如往常一样问道:“出来了么猎雪?我被堵在拐角这儿了,你往我这边来吧。”
第39章
陈庭森走到他面前,问:“谁的电话?”
陈猎雪一时不知该先答哪边,关崇在那边听到声音,也问:“猎雪?”他只能指指手机,示意陈庭森稍等,回关崇道:“关叔叔,是我爸爸。”
“你爸爸来了?那你们先聊,我这就过去。”
关崇的语气有点惊讶,陈猎雪的惊讶一点也不比他少,心境的转变真的很神奇,以前他不论何时、多久没见到陈庭森,只要陈庭森给他一个眼神,他就有一肚子的话能说,现在陈庭森不再是他生活的重心,只是月余未见,冷不丁见面竟让他生出了些许陌生感,手脚不知该怎么放似的,挂了电话就看着陈庭森愣神,又喊了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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