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怪不得呢。我昨晚看你们俩关系那么好,还以为丫对你有所企图。”
我阖上眼,颇为疲惫:“我们俩是表亲,他长得跟我妈有点像,我妈走得早,我睹丫思人呢。”
齐金明不再说话,一时陷入沉默。我不睁眼,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你睡吧,我等你睡了再走。”
我猛地睁开眼,斩钉截铁对他说道:“不行,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我要看着你走。”
他想了想,冲我点点头,于是翻身起床。他花了不过半分钟就穿戴好,还是那套衣服,轻装简行,寒冬腊月也不带变。他甩手披上外套,什么行李也不带,潇潇洒洒地往外走。走到一半他折返回来,蹲到床边,对着我说:“少爷,我走啦。”
我点点头,表示允许他离开。他嘿嘿一笑,配着愁眉泪眼,表情极为幽默,笑完他转身向外。我目送那道黑色身影闪出门去,很快门又扣上,锁舌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见他走了,在床上翻身望向窗外,以为他会从河岸上路过。我看了很久,河上的运沙船都走了好几趟,冒着不健康的烟。桥横跨两河岸,桥头来了买早餐的小车,卖包子豆浆八宝粥,一揭锅就是一阵白雾。正是早上七点,大家上班上学,桥上人和自行车都多,来来往往,他并不在。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第一个不守诺的人是齐金明。他本来说能够像以前一样,春秋下地,冬夏回来,但大半年都没见到他的人影,而且半个古董也没带回来。他回不来,没有新鲜货色补充,别人也便知道辜家快要完蛋,开始自家打自家的算盘了。
第二个不守诺的人是辜松年。他卖惨说自己可能没多久了,其实只是手术做得不行,肿瘤阻碍神经,他在三月的某一天晕倒,从那以后就一直睡在高护病房,再没醒过来。我为了他好,请了两个陪护,后来因为资金短缺,两个减成一个。我问那个陪护大妈,说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大妈热情地说哪能啊,你看你爸爸一天也不说话,也不动换,可省心了。我心想辜小鹏兴师动众跑去西藏求佛,果然还是没用,封建迷信真要不得。
没有辜松年撑着,家里生意果然节节败退,揭开太平粉饰,这才发现底下疮疤。原来沧浪馆也欠了不少债,其实做生意的谁不欠债,生意越兴隆欠债越多,当年债主见辜家生意雄霸江南,所以一直不管,到现在屋漏偏逢连夜雨,谁都来要债了。我屁也不懂,烂账一堆,为了堵漏,到了后来简直是清仓大甩卖。过了大半年,沧浪馆的伙计见状不好,一个接一个跑了很多,最后只剩那个库管员陪着我,我一问才知道他也姓辜,跟我同辈,叫辜玉环。我说你一个老A怎么叫这个名字。他说哥都二零一六年了,你咋还整性别刻板印象那套呢。我说我搞平权的时候你还在扯同桌小辫儿呢,边儿去。
辜玉环大学是学会计的,在账目上帮了我不少忙,后来我们东挪西补,我卖了西湖边上的那套房子,卖了剩下的假画假书,光是《西湖图卷》就卖了五张,终于把债还清。跳楼割腕大甩卖后,我终于有空坐下来休息,看看空落落的仓库,尘灰扑鼻,陈墨犹香,终于感到命运之无常,辜家多少辈人建立起的功绩,全部就栽在我的手上。辜玉环坐在一旁,说哥你也别伤心,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我转头一看,他坐在石床上,那里面就是璇玑白玉榻。这是唯一一个没卖出去的东西,我也不敢卖,万一断了人家血脉怎么办。这么一大坨东西也不好移动,只能留在仓库里,连我都没有地方住了,它倒是有地方呆,搞得我心理很不平衡。
那段时间我卖了房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抱了床被子睡在办公室,全部身家只剩沧浪馆这个空壳子。我真以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辜玉环在一堆文件里找到一张不动产证,买在辜松年名下,是杭州郊区一个独立别墅,辜玉环说天无绝人之路啊哥,这么个庭院起码上亿,要是把这个房子卖了,咱们的重启资金不就有了。我说可以啊,赶紧出发。于是他找到钥匙,开车载着我,我们照着手机地图往那边走,到了我抬头一看,居然是齐金明的仿古庭院。
我进去一看,这儿很久没人住,院里草木疯长,屋里家具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我走到当初我住的屋子里,屋顶一直没补好,雨漏下来,床都发霉了。我再走到齐金明的屋子,看到床边挂了一张画,是我送他的《西湖图卷》,长长一条,光是粗略地看都要看很久。我从左看到右,终于看到隔水,上有一句题诗,是我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我原路返回,锁上院门,辜玉环特兴奋,问我是不是能给它卖了。我说这房子有人住,不卖。
我还是一直住在沧浪馆,在办公室里没事倒腾点假货。我画画一般,但篆刻出众,辜松年在办公室里留了不少半成品假画,我刻了章子往上一盖,乍一看也像个样。辜玉环拿出去一卖,我俩能换个零花钱用。我也疑惑他为何对辜家如此忠心,毕竟我们只是表亲关系。他毫不掩饰,说了实话,其实他就是懒而已,他以前就管管仓库出进货,钱多活少离家近,已经被惯坏了,现在已基本失去工作能力,只能够跟我当连体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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