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苦笑的时候,任开成发现自己连笑都不好看。
杨兴轻手轻脚地坐下,像坐在一个泥菩萨身边,清亮的眼睛叫不可思议的光芒占满,让他手心一阵发麻。
“你叫司机跟着我?”
跟着自己,那就一定跟到了爷爷的家。杨兴很聪明,再不可思议也没打断思考。“一直跟着?后来也都跟着?”
“是,是跟着、跟着你了。”任开成不想这时候苦笑,笑比哭难看说的就是自己这张老脸,“你还小那、那时候,我知知道桌上的钱是你拿、拿走的。”
他没有用偷,可杨兴懂,当时自己的行为就是偷。他偷了继父的钱打车回家,还偷了继父的钱养着弟弟。
一下子,好多好多事都明朗了。为什么他总能在家里找到散落的一百块,还以为是这男人老糊涂了,钱又太多,随手把钱扔在哪儿都忘个干净。杨兴那时还小,零花钱养不活一个弟弟,就靠这么每天在家找钱,翻翻柜子,愣是没发觉这些钱出现的理由。
他以为世界上嘴笨的男人,原来早就看清楚自己,还纵容了自己。
“那你跟着我去过吧?”杨兴的嗓子一下变得很干涩,好比翻印着一张陈旧的底片,他那么聪明,却又那么傻,错过了一把一把的关爱,只看到一把一把的钱,“你跟着我去过吧?”
任开成比谁都知道杨兴有多聪明。这个继子怕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学习从没让家里操过心,随便什么比赛只要他去就像内定了第一名。他想这孩子的智商一定是亲爸遗传,才这样出类拔萃,叫别人一辈子望尘莫及。
这个别人也包括了自己。
“去过、去过几回。”任开成的回答总是很简单,能用几个字说清楚绝不多说一个句子。他的眼神习惯性地躲杨兴,小时候孩子的目光还没这样锋利,越长大越像他的亲生父亲。
对那个男人,任开成有愧疚有悔意,只见过相片,但现在就像见了真人。杨兴母亲和他相识的时候还没离婚,任开成不敢说自己对她的家庭状况全然不知,俩人的离婚他有绝大部分责任。可她说离婚手续已经办好的那一刻他确实是喜悦的。
他从没得到过这样美丽的女人的垂青,哪怕明明知道是因为自己有钱。但是他又爱着她,说句很酸很酸的话,她说想要月亮,他也愿意努一把力试试去。任开成不敢把自己的感情形容为爱情,爱情太美好,是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东西,是浪漫是般配,自己不配。
杨兴没有兴趣知道他和母亲的历史,小时候他很恨,越长大越懂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他在意的,早就不是这些。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小光?”杨兴都不敢再问了,他很怕,怕继父点头说是。
任开成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尽力不让表情变得难看。“见过,他长得像像像、像你。”
“像……我?”杨兴的眉头紧得发疼,越不敢问越往深了问,“像我?”
“……像你啊。”任开成缓了一下,第一次当着杨兴的面,提了那个男人,“也也也、也像他,你们俩都、都都像,像你爸爸……”
“行了,别说了,真别说了。”说不清自己看不起任开成多少次,但这一次他看不起自己。他只能摆摆手,把一直昂着的脸垂下去,苦苦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这算是一个小孩子最恶毒的心思,杨兴懂事很早,早就知道父母的离婚并不是继父的过错,生父的离世更和他扯不上关系。可他承受不住这股恨意,即便明白那个家迟早是要完蛋的,他仍旧把这股力量发泄似的投到了继父身上。
父亲那么优秀,没有钱,你什么本事都没有,真不公平。他不可以恨自己的母亲,既然你爱我的母亲,我就恨你吧。这样一来他好受了,却害苦了别人。
“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杨兴怕任开成再说什么。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多,下午高高兴兴陪石头看了姥姥,晚上小光就出了车祸,凌晨差点打了石头的亲爸,回家对着继父,现在的他终于无言以对。
任开成也说不出什么来,天生一张笨嘴。杨兴这个孩子他很喜欢。“别、别哭,你弟弟的手术钱够、够吗?”
“别说了,真的别说了。”杨兴狠狠地甩了下头。原来他并不善于当着继父流露情感,稍微一点就无力承受。
“……那我不、不说了。”任开成感觉真是犯了大错,孩子多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叫自己给说哭了呢。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除了钱,他没有什么都给杨兴的。
或者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也好。
“你别别、别气,你妈妈她不是……不是和你发脾气。”他想起孩子是怎么离家出走的,起因是杨兴拍了个瓶子,不小心还给砸了,“你妈妈那些话别、别往心里去啊,你自己赚赚、赚的钱,你应该花。”
哄一个孩子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任开成没有自己的小孩儿,感觉很有成就感,也很新奇。
杨兴揉着眼睛转过来,任开成立马把手收回,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碰他。
他的眼前,任开成的形象逐渐和一个称谓重叠了。他思念的生父怎么样了?并没有对自己尽到责任,更没有对小光尽一天的责任。是眼前的人养大了自己,纵容自己胡乱的花钱,甚至纵容自己偷家里的钱去养着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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