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他还是又无可奈何,便说随我吧,只要我可以好好利用这些器乐诗书宣扬佛教,其实没什么不好的。
我双手合十,闭眼虔拜。
我还了俗,到戏班子那里去了。一两年后便做了伶人的老师,我也讶异,原来还没加冠成人都可以当别人老师的。之后,被一个叫做李齐物的人赏识,介绍我去天门山学习。反正无聊嘛,去学学。师傅姓邹,是位隐士,品行高洁。在那儿呆的那几年我确实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至少师傅不会指使我去干什么粗重活儿了。还有一件蛮重要的事情,那便是遇到了崔国辅大人。
他是个老先生了,因政治上的原因受了贬谪,我受的苦也不算少,同是天涯沦落人,倒也聊得来,久而久之,与他也就成了朋友。
他与我聊得甚欢,一天,兴致盎然地邀我去他家后园的亭子中,我还以为这位老先生是邀我下下棋吃吃饭什么的,没想到,当我踏上台阶——
“陆公子,来得正好,我们来饮茶如何?”
石桌上,各种烹茶之器一应俱全,不难看出他也是个爱茶之人。
“茶”?我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下来,这个尘封在我心中多年的名词,似乎在无意间拭去了不少尘埃,又或者,它从来就不曾允许被任何尘埃触碰过。
“陆公子可曾听闻过此物?”他笑道。
我忽然觉得的确蛮好笑的——原本是我心所向,却成了我的灵魂之痛,却是好笑。
“略有耳闻。”我苦笑道,“也曾尝过,其香清益远,使人安神。”
“看来陆公子也对茶略有研究啊,想必也是好茶之士,来沏一杯如何?”
今天怕是避不过了。
“崔大人多礼了,陆某怎敢推辞,只是陆某多是观人烹茶,若有什么错处,还望大人多包涵。”
“没事,喝茶,要的就是一种清闲与淡然,无所谓什么完美,享受就好。”他捋了捋胡须,乐呵呵的。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那天师父与你爹的烹茶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却模糊一片。
从罗合中取些许茶,将其碎成沫,舀水,煮沸,一沸观水泡如鱼目,试味加盐续沸水,二沸鍑缘水连珠,瓢存些许,余下的水搅拌,加茶,见沫飞舞,再沸止搅复倒水,水静沫浮刮水膜,执瓢分汤于盏中,茶香...
茶香满亭,溢向远方。
崔国辅只是看着,如我当时默默地看着师父和你爹一样,安静而庄重。
与你爹不同,我将隽永分成三份。
一份递给了崔国辅,一份留给我自己,还有一份,我将它放在一旁。
崔国辅他疑问道:“这是为甚?”
“敬,远方的友人。”
“看来陆公子与他交友甚好。”
“他如我兄长般照顾过我,”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端起茶盏——清香久违,“陆某...因他,知茶醉茶。”
一行清泪潸然落下。
“陆公子...”
“失态了,我无碍,只是想到故去之人。”我轻拭眼角。
“...节哀。”
“已是往事,无需在意,继续饮吧。对了,崔大人,这是什么茶?”
“哦...这茶是一位俊俏的贩茶人前几日替邻村村民捎来的谢礼,名为湖州紫笋茶,。”
湖州,湖州。
我说过,要云游天下,我要看尽江山,我要尝遍天下茶,写一部关于茶的经典,它的名字早已想好了。
《茶经》。
出家人,不打诳语。
电光火石的时间里,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点亮,燃起如几载春秋前自己曾遥望过的无数个红霞般的火光。
“崔大人,不瞒您讲,我其实很爱茶。”我微蹙眉头,心中抉择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哈哈,不难看出,从你刚刚的烹茶技巧,崔某人就断定你是个真正爱茶之人,否则,怎会有如此熟练与淡然的姿态。”
“这不假。陆某...有一事相求...”
“陆公子不用多礼,请讲吧。”
“陆某...想写一本书,关于茶的书。”
“哦?”
“从古至今,茶历史悠远,但其发展历程坎坷曲折,而制茶、烹茶之法也不能普及于民众,许多人也无法明白怎样的茶才是好,陆某想写本书,详尽地介绍它们,虽不求此书可以改变社会民风,但只是希望为茶的推广尽一份力,也算是鄙人的夙愿了。”
崔国辅愣了愣,继而仰天大笑了一番,“好!江南海北,知音难觅,难得你我都爱茶,以后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谢大人。”
“陆公子别多礼了,咱们啊,继续饮茶吧,要知道,茶凉了,就没味了。”
“请。”
“请。”
倘若你的一生太短,短到你穷尽终生只能看到茶,短到你的生命中只有茶,那便让我也倾尽短暂的余生,陪你痴极醉极吧。
闭眼,只剩一阵清风将思绪吹散,像片羽毛般,它飘啊飘,落回了一片我所熟悉的原野。原野种满了茶,夕阳余晖照着这片土地,将一层红色薄纱披覆于翠绿上,远处,你走来,手上戴着佛珠,脸上洋溢着让人温暖的笑容,你半束着发,一身灰绿色的衣服干净整洁,履上沾着泥泞,缓缓走向我跟前,我猜想我回到了我小时候,因为我是仰头望着你的,只见你拍了拍我的头,动作轻到我甚至无法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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