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早就在半山坡上看到皎然,但他没有急着下山,反倒是在等着些什么,不过他所期盼的似乎没有发生。
“回来了?”二人异口同声问着彼此。
相视,大笑。
是啊,回来了。
是时候烹茶了。
☆、『叁 他』三
三
皎然在一个并不凛冽的冬夜中结束了他在那浮世绘卷里的一抹轻轻渲染。
皎然离开的时候,陆羽是在旁边的。
那时的陆羽五十五岁左右,皎然则将近七十了。
黄昏,禅房内,只有皎然、陆羽,还有茶。
二人盘坐相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摆着各类茶具,唯独缺了茶盏,除此之外,一切就像二人初见那日在舟上一样。
皎然说,人生似茶。
陆羽说,浮沉随它。
万般皆是缘。
皎然将榻边摆着的一个精致箱子打开,又从里面拿出了两个茶盏。
陆羽难免惊讶,但想了想,这一切似乎确实在情理之中。
颤抖着手,他从袖中拿出与之一模一样的越窑盏。
三盏杯子如青莲般绽于朱色的木桌上,在摇曳的烛火中,皎然将一朵轻轻推向了陆羽。
陆羽看了看杯底。
赫然“羽”字醒目地刻着。
陆羽心中一颤,抬头看着皎然,皎然的笑容如月般柔祥,只见他将腕上的佛珠取下,郑重地交到了陆羽的掌心中,带着嘱托般缓缓拍了拍陆羽的手。
“今日,物归原主了。”皎然的声音低沉却不沙哑,这句话仿若陆羽儿时投入溪中的石子,在陆羽的心中迸溅出了百般滋味交融成的细碎水花,打在他身上一滴,鼻中的酸涩便多一分,喉中的哽咽也更难忍。
二人笑笑。
是时候烹茶了。
一切如同昨日。磨茶,待沸,加盐,再沸,取水,倒渣,搅拌,三沸,还水,刮膜,熄火,分茶。
三个盏中,都盛满了茶。
“万般皆是缘,万般皆是缘,”陆羽喃喃,也笑着喝下,喉中却没有茶香,取而代之的是苦辣的酸涩,“三界众生,因果轮回,这细数四十余年来,我也明白了多少,我陆羽,此生能寻到你,一同痴茶醉茶,是我难得的福气。”
“陆老,告诉你吧,能结识到你,都是命数作祟,”皎然慈笑着打趣道,啜下一杯茶,“也许如今说这话有些晚了,但谢清昼此生能够觅得你这知音,此生无憾了。”
两人沉默,但这份沉默无比庄重,庄重中承载着的是二人汇聚于无言中的千言万语,是对相伴彼此近半百年来的惺惺相惜,是对天南海北幸得彼此的感激涕零,是心甘情愿对茶倾注余生的共鸣之相依。
“陆老,时间不早了,我得先歇息了。”皎然笑笑,脸上的表情安详而宁静,陆羽起身,最后一次紧紧握住皎然嶙峋而瘦弱的手,“陆老,这次我终于不是不告而别了罢。”
“不是,当然不是,” 陆羽感觉自己的喉中再也装不下任何言语,强忍沙哑酸涩,他艰难地开口。“我就在这,目送你离开。”
次日,寺庙悲怆的钟声震耳欲聋,久久地荡漾在这悠远的远山之中。
杼山,妙喜寺,三癸亭。
三癸亭,皎然、颜真卿投建,陆羽是最经常来这的人,原是用来供几人饮茶的。日子久了,这儿倒是成了陆羽和皎然安度晚年的胜地。
然而如今,只剩下陆羽一人。
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
久违了。
三癸亭建在杼山妙喜寺的山腰那儿,草木繁盛的地方,几棵树原来斜斜地倚着亭子生长,如今却为亭子更添了自然的荫庇与生机。临近三癸亭不远处有一些稀疏的茶丛,再向上走,在树林深处,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是漫山遍野的茶,仿若一幅绝世的绘卷,铺展在群山之间,渲染出了震撼人心的醉人青碧,这幅画是带着生命的,风声吹来了画中的细语,摇曳光影映射着它们均匀的呼吸。
这茶园,是皎然种的。
现在,只有陆羽一个人去照顾了。
微风吹拂,摇曳着茶叶,传来了让人熟悉的窸窣茶语。
像极了故人的耳畔低声。
是身带泥泞背携篓筐的顽童,是清高避世心有所志的少年,是双手合十虔拜佛祖的沙弥,是痴寻挚爱细数永别的故人,是一诺余生纵情山水的知音,是情怀过往嗜茶醉茶的自己。
这些是陆羽最常听见的声音。
陆羽依旧爱茶。
他常常是醉着的,醉在满亭的茶气氤氲中。
三癸亭的风带着茶的清香送来了一份释然与安定。
陆羽淡淡地笑笑,他看向远方的归鸟,已是黄昏。
是时候了。
鍑中的水,开始沸腾了。
于是,熟悉的煎茶法再次在陆羽手上被运用得极好,无论舀水、还水,还是搅拌、分茶,滴水不漏,甚至连沫饽都被分的均匀。
陆羽将茶分在三个茶盏中。
暮色渐渐落在了远山的脊背,吞噬着天际的云霞,云霞被落日的红晕刮出了艳美血色。
残阳映着大地,撒下灿烂红辉,陆羽的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三癸亭中有一张石桌,三张石凳围着石桌,陆羽坐在向着斜阳的那张石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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