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水一样穿过了他。
第48章
剧烈的失重感。
我差点迷失在他胸肋之间,无数肉红色的人体横截面像手风琴那样延展开,还在微弱地起搏。我一棱棱地穿过他,穿过这具曾经吸引我的鲜活肉体。
他的心是一扇扇切开的西红柿,半生不熟,果肉是生涩的浅红色,子房已经是熟红流浆的胶质。
难怪我一口咬下去,只能尝出酸和苦,它成熟得太慢了,除非长命百岁,否则熬不到回甘。
我一直觉得他心思很深,眼神里藏着沉甸甸的东西。
走起来果然很长。
他压抑的少年时期,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和在昏迷中生满褥疮的母亲。
我的出镜率还挺高的,我有点纳闷。
我十三四岁那时候什么样,我自己毫无印象。
不料在他心里撞了个正着。
我脸上还有点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小白枣似的,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把车窗降下来,穿着那种很乖的校服。
大概我那时候就是朵色中饿菇,看起人来一瞬不瞬。
我点点头,他就是我可有可无的玩伴,徒有虚名的兄长。
那会儿我脑子还行,学东西一点就通。我众星拱月,他沉默而阴郁,对一切充满敌意,还有一双不堪掩饰的,幼狼一样的眼睛。
我爹很讨厌他那双带刺的眼睛,还讨厌他颈上微微凸起的骨骼,说那是妨主的反骨。
他对我寄予厚望,最恨人妨我。
没有人待见他,他只是个磕碜的小玩意儿,他爹又惯会结梁子,因此他隔三岔五地饿肚子。
他妈背后的褥疮,跟硬币上发出来的霉花似的,一层压着一层。他想方设法溜过去,悄悄掀开被子,为她活动肢体,把温毛巾压在那结成片的瘢痕上。
我把护工支开,跟他一起换纱布。
他忍不住,抱着我流了几滴眼泪。
我安抚他,我有最好的药,她会醒过来的。
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她会醒过来的。
我从花圃里,剪了一支向日葵,娇嫩的,金灿灿的花瓣,压在她垢腻的长发边。他果然不再难过。
我慢慢学坏了,在他的某个生日时,坐在他腿上,任性地亲吻他。
乱七八糟,小狗舔人那样热烘烘的吻。
他撇过脸,我就摇他的胳膊。
我那时候还在抽条,锁骨有很纤长的沟,薄棉的运动背心在肩峰上虚虚地覆着,始终和皮肤间隔了一线薄薄的光。他的视线被夹在那一片局促的光斑中,停在那一条偏白的皮肤上,窘迫不安地晃动。我脸颊上还有一点细腻的绒毛,迎着光看,剧烈运动后的淡红色一直沁到耳后。
他是掉进蜜罐子里的蜂,视线游移又胶着。
他黏稠不堪的春梦,他的自我犹疑与厌恶,他的狼狈与臣服,我尽收眼底。
假如我还参与过他的情窦初开,那真是罪过。
因为我突然失踪了,把他打落回了尘埃中。
我爹那时候焦头烂额,只是截断了他的生活费,让他自生自灭。
所幸他成绩优异,脑子灵便,也一直没停过自食其力,哪怕高额医药费让他一度陷入了以血换血的窘境,但还是撑过了那段充斥着霉腥味的时间。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我坐在他身边,又开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故技重施。
我又是一张无辜的白纸,背面写过他的名字。我是年少时的空头支票,和无用的许诺。
他怕我。
这世上能践踏他的人有很多,无非一拳一脚,伤及皮肉,但只有我能盘剥他。
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不怕无所得,只怕无所有。
我穿过他的身体和记忆。
他还在用胸腔的震鸣,叫我的名字。
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哎了一声,他剧烈抖动了一下,我旋即滑溜溜地从他后背挤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抬起手来看。
我的指尖竟然沾了一层淡淡的血沫。
不知道是从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沾来的。
我碰到他了。
我又试着摸了摸他的脸颊。
冰冷而坚硬的呼吸器。
我吃力地把他拖了出来,变形的大巴车被手电筒照出一片蓝幽幽的晕光。
歪倒的椅背形成了铁夹子那样险恶的夹角,几具败絮般的尸体,也被安全带牢牢卡在座位上。
我被挡住了路,谢翊宁的头磕在了椅子上,我有点心虚。
我低头看了一眼,旋即发现,这几具尸体的手,是被拉长的安全带反绑在椅子背上的,已经烂进了手腕骨里。
他们在落水的瞬间,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我心里微微一动。
我拖着谢翊宁,找到了一个空腔,连着某条干涸的地下河。
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他毫不动弹,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我用拙劣的手法为他做心肺复苏,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充血的瞳孔。
他突然挣扎起来,嘴唇翕张。
移植到了空气里,成活率应该不低。
“谢辜……谢辜……”他用受损的声带,嘶哑地叫我。
我吓了一跳,唯恐他来一出海的女儿。
他曾经交出一份答卷,来批我的命,我命也交了,时间也用尽了,那些曲曲折折,恩恩怨怨的答题过程,已经和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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