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他没死。”有人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宣布道,“唐斯利医生,你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免得他变成白痴什么的。”
那声音很熟悉,弗兰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满是各种形状的碎片,他暂时无法把它们拼成有意义的组合。他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安东尼舅舅,还有那架玫瑰红的小飞机。有人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他闻到了对方外衣上的消毒水和药片的气味。医生直起身来,和另外一个人断断续续地交待着什么。他疲乏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同样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认得那双像牡鹿一样的茶色眼睛,影像闪了闪,消失了,他再次被睡眠俘获,平稳地滑进寂静而甜美的黑暗里。
——
弗兰克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句子和句子绞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那么唠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弗兰克醒了过来,病房里空无一人,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暖水壶和一只杯子,右手边是七张空床。安装了双层玻璃的窗户紧闭着,隔开北欧的萧瑟寒风。他碰了碰额头,摸到了厚厚的绷带。“见鬼。”蓝眼睛的二等兵咕哝了一句,试图坐起来。
门砰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寒意,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大步走进来,拖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眯起眼睛,嘴唇刻薄地抿成一道直线。
“那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次是清醒的吧。”
“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吃力地把枕头塞到背后,坐直了,“‘这次’是清醒的?”
中尉摘下帽子,漫不经心地拍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晕过去三次。”
“不,这绝不可能。”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这会让他们的情况恶化。”
“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海因里希把帽子戴回去,调整了一下位置,语气愈发尖刻,“谁是安东尼舅舅?听上去不像是情人——要茶吗?你看起来快昏过去了。”他问,指了指暖水瓶。
“谢谢你的关心,长官。如果你能立即消失,我猜我会感觉好点。”
中尉没有回答,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暖着冻僵的手指。二等兵翻了个白眼,盯着被单上的红十字。尴尬的沉默围拢过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穿透了简易板房的墙壁,嘤嘤嗡嗡地漏进来。袖子上还沾着干血块,弗朗西斯试图用指甲一点点地把它刮下来,很快就放弃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珍珠港?”他对着海因里希手里的杯子发问,“不瞒你说,我想念那里的漂亮护士——她们甚至愿意把午饭喂给你吃,我打赌这里没有那样的福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三天,否则一个礼拜,或者更久。”
“这句话通常意味着一切很不顺利。”
“陆军航空队的宝贝CW-20中了七十多颗机枪子弹,一个副引擎罢工了。剩下的三架P-40里有两架被打碎了座舱盖——顺带一提,医生认为你的伤口就是一块大碎片的杰作——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中尉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站了起来,“乐观点,在这里躺几天,想打发时间的话,可以给戴恩写张明信片什么的。”
“我该写些什么?‘谢谢你的残酷和冷血。弗兰克敬上’?”他叫起来,海因里希挥了挥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
“你好,诺里斯少尉。”
“里克特神父。”棕发青年跳了起来,抬手碰了碰帽檐,“抱歉打扰你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说来着……‘吃这行饭的’,不是吗——我们就坐这儿吧?我也很喜欢看珍珠港的落日,有什么比大海更美的呢?”他眨了眨眼睛,青年略微羞涩地笑了笑,重新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坐下来,它暖暖的,还残留着一日暴晒的余温。血红的夕阳一点点地滑进海里,影子迅速地拉长,海浪拍打着他们脚下的岩壁,轰隆作响。
“我是逃出来的,神父。“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盯着远处黛青色的云块。微弱的音乐声随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梦呓一般。
“嗯?”对方发出一个单音节,“逃出来?”
“我父亲,”戴恩低声回答,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搞不好会杀了我。不是说他对军队有什么偏见,他只是,呃,不喜欢我自作主张。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棕发青年冷冰冰地笑了一声,“我还有五个月就毕业了,但我交了份退学申请,跑到这里来了。”
“你害怕吗?”
戴恩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神父,“是的。”他干脆地回答,“我怕他,总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班上的海伦?派尔——漂亮的小姑娘,一头金发——有一天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喷泉那边玩,于是我迟了两小时到家,错过了晚饭。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一个人,24小时,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他移开了目光,眺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他不是故意残忍,他只是,这么说吧,忘记了。我母亲去参加一个俱乐部慈善酒会,而我父亲,忘了他的儿子被锁在地下室里,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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