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反复的协商与修改,他与刘白最终敲定了一套方案:选择30块间隔很远的土地作为示范点,以示范点为圆心,覆盖周围的农民,让他们进行参观学习。对这30户家庭进行重点教育,给予一定物质上的支持,让他们负责答疑,确保在项目结束后,耕种模式能够可持续的发展下去。
最终的结果也不错,产量提升显著,当地政府和拿美亚国际发展基金会都对这一项目表示满意。当时程绅与刘白还在某国家级资源与发展刊物上共同发表了论文,探讨这种落后地区农民教育模式的可行性。
然而这次回访,简直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最可怕的是,乡镇领导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还很隆重的欢迎了他们,找人载歌载舞,表示感谢。
站在台上,接受掌声的时候,程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地的村民笑容质朴,露出白白的牙齿,看着他们这些外国人,满眼都是那种卑微的崇拜。这让程绅觉得无力且愧疚。
他不值得这样盲目的信任。他既怨这些人不努力学习新的技术,又恨自己能力不够,抓不住问题的关键。这滋味撕扯着他的心。
许多负面的想法一起爆发,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产生怀疑。他一厢情愿的帮助,是别人需要的吗?如果根本不需要,又何必当一个跳梁小丑,就为了发两篇论文吗?
……
“我觉得和当地的性别歧视也有关系。”片刻的沉默后,刘白突然开口。
导师赞许地点头。
程绅疑惑地皱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当时来开会的都是丈夫,”刘白坐到程绅旁边,给他看手机相册,“但是真正下地劳作的,其实都是妻子。”
“当时咱们还在,所以周围人有什么问题,咱们就解答了,那些女性根本不懂。”
“但其实来开会学习的男人根本不管这些事情?”程绅有点懂了,“他们不干活?”
刘白“嗯”了一声。
小学妹也恍然大悟似的:“所以如果一开始就把技术教给这些妻子的话,不就没问题了?”
导师笑着纠正她:“当地风俗,妻子不能与陌生男人直接对话的。”
小学妹惊呼道:“天啊,您不说我都没发现,真的是这样!”
程绅不禁摇头叹气,小声嘀咕:“这真是……”
刘白继续说:“我观察了一下,又搜了些文章,性别歧视真的是发展的一大阻力。家里的一切事物,脏活累活,都由女性承担,而在资源的分配上,男人又占尽优势。这其实很不科学。”
“对对对,我上学期有门课,教授分享了一个他的研究,也是在非洲,”小学妹说,“结论就是,如果要改善儿童的营养摄取,要把钱都给母亲,母亲哪怕再穷,一定会紧着孩子,给他买吃的。如果把钱给父亲,一半人都拿去喝酒赌钱了。”
她越说越气愤,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更过分的是,有的丈夫会背地里殴打妻子,去拿那些钱,还闹上门,指责教授他们,说他们背地里与妻子搞些不干不净的勾当。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不反抗呢?!”
因为反抗没有用啊……程绅难过地想,可能也习惯了,觉得不需要反抗吧。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有句很有名的话,你应该听过,”导师手背朝上,向下压了压,示意她减小音量,很平静地说,“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教育是件很奢侈的事。”刘白表示认同。
“可我们就是对的了吗?”程绅努力了很久,还是无法不沮丧,“也许他们不需要提高什么产量,那么多人上赶着去送救济呢。也许我们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爱心,感动了自己……”
“那些女性也许甘之如饴啊,又怎么来判断,我们的思想就一定是对的?”
程绅又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最后说:“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
刘白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背上用力搓了搓,又放开了,说:“我也想过这些。”
这是一场没有答案的对话。带给程绅的只有难以消化的怅然。
飞机落地华仁市,大家互相道别,各自回家了。
睡前,程绅收到了导师发来的一封长长的邮件,他打开床头灯,认真地捧着手机看完。
闭上眼睛,他满脑子都是其中一段话——
「我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妄图在政府、党派、资本、学界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间、在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中、在阴霾下的荆棘路里,寻找一片金色的麦田。信仰或许不分高低,每个人都有自己逻辑自洽的立场与追求。但是孩子,请相信你相信的,一直走下去。」
一阵恐惧将程绅的心攫夺,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相信什么了。
他想起了那一场场无疾而终的抗议。
想起那些支持lgbt婚姻合法的人,一次次没有结果的平权。
还有,哪怕在男女几乎平等的今天,哪怕做着同样的工作,平均算下来,女性的工资只有男性的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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