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跟任明卿也没有什么话说,冷淡地点点头,意思是不用送了。
他自尊心特别强,但一直郁郁不得志,人也在长久的不得志中变得阴阳怪气,对度他山抱有敌意,觉得度他山不配享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他一直想跟度他山一较高下,证明自己比这种“幸运作者”强多了。然而现在却得知,度他山就是四海的继承人,可以轻易达到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心中充满着挫败感。
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天才,让你的所有努力就像一个笑话。
李让一个人佝偻着脊背朝前走去。
雪天路滑,李让穿着皮鞋,捧着重物,一个不小心,溜了一跤。任明卿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怀里的稿子都飘散了,落在地上沾了雪,墨水很快晕开。
李让慌了,跪在地上疯狂地捡稿纸。可是风刮起来了,稿纸都被吹走了。有车开过,碾过了稿纸,稿纸糊成了一片,上面还有轮胎印子。李让跪在地上,觉得真冷啊。
任明卿走下人行道帮他去捡,李让把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到李让的脸皱成了一团。
“不用捡了,都是垃圾。”李让颤抖着说。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终于冲破了一层枷锁,无声又扭曲地哭了起来。
他以前从来不敢说这句话,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其实他心里早就隐隐有数了。当他踌躇不安地踏上那列北上的火车的时候,当他被四海判定为“你不是天才”的时候,当他为了糊口去接千字15元的冲量文的时候,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越是人到中年,他越是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声阻力,试图与之抗争——不,我不信命。
他所有的自尊自负,都源自于他心中屏着的这口气:他要证明他有才。要是连这口气都不在了,他可能也就没有勇气再提笔。
此时,李让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面对着站在他跟前的度他山,再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嫉妒与羡慕。他觉得自己被命运无情地戏弄了。度他山年纪轻轻就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而他32岁了,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失败、渺小、不值一提。
“谁说是垃圾呢?”任明卿帮他搜集了所有的稿纸,在李让身边吃力地坐了下来,拿冻得血管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拍掉了上面的雪。“就因为人设不立体吗?”
李让沉默着,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他。
“一个人,走上创作道路,想要创作出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他为了他的梦想,勤勤恳恳,日夜努力,没有虚度光阴,他是一个努力勤奋的人。
“他为了温饱,去做枪手,故事里没有他的名字,他依然兢兢业业,还教导后辈说,能够在有条条框框的画纸上画出魅力的话才是有实力的画家,他是个不愧对作品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不足之处,向人求教,为此彻夜改稿,他是一个非常虚心的人。
“当意识到他用别人的稿子参与了比稿,他立刻就悬崖勒马,收回了自己迄今为止最优秀的作品,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他现在遇到了一点困惑,就是他从来没有达成他年轻时的梦想,他没有创作出他心目中的优秀作品,也没有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金钱名利,他什么都没有。他身边的大部分人都结婚生子了,他的父母也老去了,他发觉自己因为逐梦也许已经没有办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会有一点点恐慌……这点恐慌不会影响他的魅力,他身上有许多可贵的品质不会因为恐慌逝去。你看,人设是这么做出来的。”
李让从他开始说话就愣住了,从默默流泪变成了抑制不住地痛苦哽咽。度他山在试图安慰他,可他仿佛看到了他的人生在眼前走马灯似得闪过,有过幸福的童年时代,自由散漫的青年时代,但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变成了创作、创作、创作、创作。他就像一个绝命的赌徒,在名为“创作”的深坑里越陷越深,不断地为其投入时间精力加码,最后一败涂地。
“没错,他曾经有过五彩斑斓的人生,但从他开始逐梦以后,他的世界就变成了灰色了,他也终究没法继续走下去了。要是他还不明白’一条道走到黑’,他就实在太蠢了。”他说。
任明卿保持缄默,即使他有很多话想说,他也不能干涉李让的选择。
李让把他的缄默当作默认,垂下脸,自嘲道:“要是当年,我在四海对我说’你没有才华’的时候停手,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任明卿震惊了:“什么?”
“我也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作者……”
“等一等,当年四海对你说,你没有才华?”
李让苦笑。
他刚起步的时候,为了说服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表现得很要强。他很努力,且自命不凡,像现在一样。他那时候犯了很多新人作家的毛病,肚子里没有多少货,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承认,进而得到成功。他每天研究网络平台上的风向,什么样的题材、怎么样的套路读者喜欢看,一知半解就闭门造车,胡编乱造一气。
四海一直对他说:“不要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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