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旁人吗?一个人照看是很艰难。”梁护士知道他家概况,忍不住说。她见多了病人,轻易不会为病人心软,但这个总是沉默的年轻男孩还是让她忍不住叹气。
仲居瑞礼节性地笑一笑,没回话。他取走保温饭盒,往婆婆病房走,临近门犹豫了一下,拐进附近的厕所,一把撕掉纱布,拨弄额发遮住那个小伤口。这才振作精神又进去了。
四十分钟前裴煦发来“堵车了。想跟你也堵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堵在一条公路上,不用向前,不必退后,就这么静止在原地,伪装成短暂的永恒。
仲居瑞给婆婆喂完汤,拎着保温桶去洗,终于腾出一只手回复。他没有堵在路上的闲情逸致——这种心境可太奢侈了。他匆匆发过去要裴煦小心别晕车,难受就睡一觉,把手机塞回裤兜不再看。
——照顾婆婆的日子,手机电量掉的极慢。
裴煦回来后立刻来看婆婆。这天正赶上外婆可以回家了。她化疗分好几次做,第一次观察没什么情况就被批准回家休养,等待下一次安排。
婆婆看见裴煦倒是很高兴,趁着仲居瑞办出院手续,婆婆喊裴煦到医院门口小店,说要买个帽子。
“头顶光秃秃的,像个癞子。”婆婆很嫌弃自己。
冬天的绒帽太热,草帽又不适合室内,选来选去,婆婆选中一个明黄色的渔夫帽。
“显白伐?”婆婆笑,“在屋子里捂着,捂得好白。”
裴煦很认真地拍马屁:“特别好看,特别潮,这就是最流行的少女帽。”
婆婆说就要这个,老太婆也有春天。
带着明黄色少女帽的老太太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一扫在医院阴郁的心情。然而仲居瑞和裴煦也没什么心情谈情说爱,回到家吃了点东西,裴煦就告别了。
仲居瑞送他到站台,目送裴煦上车坐到靠窗的位置,趴在床沿,眉目温柔地对他摆手,像只乖顺的小狐狸摇动尾巴。
仲居瑞靠在站台的广告牌上,也微笑着向车挥手,晚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
仲居瑞回到家里,到外婆房间,婆婆已经坐到床上。白炽灯光下她的脸颊瘦得凹陷,但精神还不错。她想把吸管插到牛奶盒上的洞口,手却不自觉地颤动,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最后放弃了,把牛奶放到一边。
仲居瑞帮她把渔夫帽收起来。
“居瑞。”婆婆喊他,喉咙里像卡了个风箱,说话呼啦啦地响。
仲居瑞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你坐过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仲居瑞把椅子挪近一点,坐过去握住婆婆的手。外婆的手布满老茧和老人斑,摸起来很粗糙,手背上有一条条凸起的血管,一直在毯子里捂着,所以很温暖。
“我们接下来不治了好不好?”婆婆微微笑着,很平静地说。
“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又瞎想了?”仲居瑞急了。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老早以前就开始想了。”婆婆说,“我都七十多了,就算没病没灾又能过几年呢?我不想再折腾了。”
“你是不是担心钱的事?”仲居瑞说,“我们不差钱,好多药都能报销,算下来不多的。咱们负担得起。”
他起身想给外婆看存款,看报销单,好让外婆放心。
“不是钱的事。是我自己不想治了,春天查出来的时候我就不想治了。开刀,吃药,化疗,多难受啊,不生病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年纪大了,比以前还怕疼,不想折腾自己。”婆婆拢住仲居瑞的手,“我一直配合治疗,是不想放弃得太早让你心里难受。”
——担心一开始就直接放弃的话,等自己离开,仲居瑞会自责,自责为什么那时候没强迫婆婆去治病。因为不想仲居瑞以后心里留下遗憾,所以忍受着化疗的痛苦,忍受着头发掉光胃口全无,忍受着深夜里痉挛在床上发抖。
现在已经治过了,大家都明白只是早晚问题。她也不想等医生宣布“建议保守治疗,回家吃点好的”,到时候又让仲居瑞为难该怎么告诉自己。与其如此毫无体面地离开,不如说开了,趁现在不到最糟糕的时候,不给彼此留遗憾。
——然而生命是道无解题,怎么做,都不对。
“我不想再折腾了,你说好不好?”婆婆笑着摸仲居瑞的头。
仲居瑞想说不好。他要婆婆继续治,继续活着。医术那么发达,总会治好的,医生没下判决书,怎么能放弃。但是他说不出来,婆婆想保守治疗,居然还要这样百般为他考虑,怕他为难,好像生命不该自己做主一样。
一句“我不想再治下去了,你说好不好”不知道这老太太深夜里睁眼想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他从手心到心底,都像冰坨子一样,外婆的手也捂不热。
婆婆说:“我养你到现在都有二十几年了,我养平如也才二十几年啊。”
仲居瑞低着头。
婆婆说:“我是真想平如啊。不晓得能不能认出她。”
仲居瑞的眼泪啪嗒的掉在被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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