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个冬晴,暖阳抚在身上,极适意。
柳息风吹起了笛子。
李惊浊在笛声中看着人来人往的太平镇。
小馆子,小店铺,菜市场,手推车,水泥墩……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张张招牌有韵味,人人眉眼里有深情。
“我有两样东西给你。”等笛声止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好奇:“什么?”
“包在茶室里。我去拿。”李惊浊再上来的时候,背着来时背的包。
“你小心点。”柳息风扶了他一把,“要不下去看吧。屋顶上不方便。”
“我刚才上来才想起,一定要在这里看。摔不到。”李惊浊坐下来,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
厚厚的国画小品宣纸本,蓝布封面上竖条空白处题着“拾朝”二字。
“画完了。”李惊浊把本子递给柳息风,“你看看。”
柳息风一页页翻过去,果然没有一页是空的。
“这是一年大雨,路很难走,我和惊澜回老家,那时我们都还走不稳,祖父就挑着一根扁担,左右各一只竹筐,把我和惊澜放在筐里挑回家。”虽然画边有小字简要注释,李惊浊还是一一向柳息风说明每幅画的起源,“这是我小时候跟大人去附近人家拜年,在别人家表演背唐诗,背一首,别家的大人就奖我一颗橘子,那天走的时候我口袋里、手里都是橘子,可还是拿不下,最后是装在帽子里回的家。好笑吧。”
“自那以后远近邻居一定都很怕你。小橘子精。”柳息风笑着,格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画上那个帽子里装满了橘子的小童,才往后翻。
翻到最后一张宣纸时,柳息风发现那幅画是本子的左右两页并在一起画的,大约是因为那是一张鸟瞰图,构成繁复,一张纸不够,于是用了两页。
看着看着,柳息风忽觉那画上的景致分外眼熟。
“这是……”他抬起眼,往前方一看——
眼前的风景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太平镇。”柳息风的目光在画册与现实中反复地移动,不知看了多久,才说,“这么像……这么多细节,你是怎么记住的?就凭我们当初躲曹森岩,在屋顶上的那一眼?”
“也没有那么神。”李惊浊说,“后来我每次来镇上,都会仔细看看。看多了,心里就有了。”
“你那么忙,画这些很费工夫。”柳息风把手中的本子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说,“当初你画这些,是为了帮我找感觉,其实现在……”
“还有一样东西。”李惊浊又从包里取出很厚一摞稿纸,也交到柳息风手上,“现在你要写。你还要继续写。”
“怎么继续……”柳息风往稿纸上一看,不敢置信地一页页往后翻,“你——
“你把《太平镇》第二部的手稿全默下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每天一点。”李惊浊说,“确实没有时间一次性写完。”
柳息风怔怔地看着稿纸,失了言语。
李惊浊说:“你不要想再把它毁了,我复印了很多份,我家所有人都看过了,余年也看过了。”
柳息风一愣,说:“那他们——”
“爷爷讲,他看着那手稿,忽然就发现胸口的棉袄湿了。”李惊浊看着远处的太平人间,“你重建了他已经失去的带天井的宅子和童年、他尊敬的几十年未能再见的父亲和母亲、他早已破碎的故梦和往日荣光。”
北方移来几片云,起风了,柳息风颈边的茶梅花瓣脱离了花蕊,缠着长发一起,在风中飘了起来。
花瓣飘啊飘,飘往远处渺小的人群。
“默写《太平镇》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世可能是个永不停转的滚烫熔炉,一个人无论怎么用力挣扎,都终将被熔去所有痕迹。绝大多数人都是蝼蚁吧。可是,蝼蚁不想被熔去的心情,竟不比王侯将相更少。”李惊浊从柳息风发中捡出一片花瓣,说,“你看,现在街上行走的人,现在坐在屋顶上的我,将来都会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我的祖父。土地还是那块土地,故人眉眼不再,往日风流不再。
“我们追着时间奋力走了一生,最后终于变成一个过时的人。
“朝阳难拾。
“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坐在夕阳里的屋顶,如果也能像今天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画,一本书,便可为今天的太平镇招一次魂。
“所以,既然你也想过要写,既然你也会忍不住要继续写,那就继续写吧。写下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开始写的,继续写下去。”
手中那蓝布本子与那摞稿纸重了起来,烫了起来,有如千斤烙铁。
柳息风把它们抱到怀里,抱紧了,无言地点了点头。
傍晚已至,天越来越凉了,李惊浊从背包里拿出一顶雪白的绒毛帽子,戴在柳息风头上。
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唇,说:“去取底片吧。我们快一点,在天黑前回家。”
又至路口。
四周田野里一片空旷,作物已经被收割,土地等着新一年的到来。
柳息风说:“这次我不去牵牛了。”
李惊浊点点头,说:“散步回去不错。”
柳息风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去牵牛?”
李惊浊说:“路这么好走,当然不用牵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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