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让吴久生很担心。他只知道关于这个人的十分有限的过去。想问,又怕揭起什么伤口,一路管着嘴巴,提留着行李亦步亦趋地跟在胡达屁股后头。
到太阳落山,傍晚过去,天都快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俩才踏上樟木乡的土地。
村头偶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发现了他们,都惊诧地朝胡达看去一眼,只觉得这人面相不善,心里有所提防,却没有一个认出他来。
胡达离家已经太久太久了,他走时还小,如今变化又太大,偌大的村落,竟连一个能一口叫出他姓名的熟人也碰不上。
他们不认识他,却知道他问路时嘴里说的那间祖屋,就在村东头,靠着好几颗枯死的矮树,被几堵土篱笆墙围着,院里荒草繁芜,门头的锁锈得拧都拧不下来,也不知风吹日晒了多少寒暑,叫胡达拿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才砸那么几下,裂开得干脆利落,动静都没怎么出。
那就是胡达的家了。
他望着洞开的屋子门,在门槛前发愣了很久,才木木然地抬腿迈进去。
他自己的内心也很不平静。那间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有生命,风声透过各路缝隙灌进屋子里的呜咽声都带着往日的光景。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前头大院里疯跑的情形,祖母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抱着一只小筐掐四季豆,一边招呼他慢些跑,小心摔着。
再往里,他看见的熟悉的唤起回忆的东西就越多,落在灶台边上的舀水用的木瓢,腐烂成条状的,灰黑色的霉斑底下隐约能看出花纹的糊墙纸,夏天睡觉用的竹床,还有落在衣柜前头的已经完全掉了颜色的挂历。
它们被留在这里,烂的,死的,被抛弃的。胡达心底挤压了十年的压抑感觉一朝反噬回来,压平了他的嘴角,压垮了他的肩膀。他终于站定下来,手里的行李袋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掀起空气里几米高的尘灰。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祖母的事。”暗到几乎看不清人脸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副颓丧剪影的胡达开口对踩着他的步子进屋的吴久生说,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我答应她,在大城市混出人样来了,就回来接她,到城里去,吃好的,住好的。后来我犯事进去了,那个通讯还要靠BB机的年代,她一个老人,根本不知道上哪里打听我的下落。等我改造完,重新拿出个人样出来了,她也早走了。她一直一个人,大概走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我都不知道她具体是哪一年,怎么走的,就跟个混蛋似的,一点福也没让她享上,临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终都没能送成。”
第三十二章
望着胡达的样子,吴久生说不出话。
他猜到了这个可能的结果,可真听胡达自己说了,依然难受,就和去世的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他迫切地想为胡达做些什么,但此情此景,到底什么样的安慰才能走到一个人的心底?那是属于胡达的过去,不能改变,不能否定,生命亲情都是人世间最厚重的东西,他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没法嘴巴一张就说出“一切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这样轻飘飘的话来。
吴久生走过去,捏了捏胡达的手指。
你还有家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离你而去了,你还有我。
他觉得最起码这层意思,胡达应该是接收到了。因为在那片扬起的尘埃里,胡达转过脸来,拿闪着一点微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轻回握住了吴久生的手。
他们在里屋的一张绷子床上过了一夜,垫着报纸,铺上带来的铺盖,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早,胡达从外头搞来一把新的门锁,把大门扭曲变形的栓子修好,又到后院里去劈柴,变魔术一般在一片废墟里弄起一炉子火来,总算有了些光和热。
他拿大锅烧了热水让吴久生擦脸擦脖子,自己从拿来的行李里翻出一袋子早已准备好,包扎严实了的东西。现在他打开,吴久生才发现那是一叠黄纸,还有些纸折的元宝一类的小东西。若不是胡达当着面翻找出来,他都不会知道他俩背着那些东西在大年里穿过了半个中国。
年节里照理说是祭祖,可很少有听说真去山头的坟包前头上坟的,是有些怪。
胡达过来问吴久生介不介意,要是介意,可以不去。他是胡家的独子独孙,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吴久生有一点不舒服,埋怨一下子写到了脸上。
“怎么还用问呢,”他噘着嘴说,“什么独子独孙,就为了把我排开,不算是你们家的人呗。”
胡达本以为他是犯了忌讳,没想到青年竟然在那个说法上较起劲来,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呢。”他诚恳地摇着头,“山里风大,阴湿,很冷。我怕你受不住。”
“你们家怎么把祖坟放在那样的地方。”
都不事先看看风水的吗,至少也选个阳面吧。那话吴久生刚想说,一下想起胡达的祖母晚景凄凉,大约是孤苦无依那么走的,没有亲属在身边,怎么会有人上心为她选个良址安葬。一想起这个,他就知道胡达一定又要难受,抿紧了嘴什么话也不说了,就抓着胡达的衣摆,也不松,一副你今天甩不脱我了,我跟你去定了的架势。
于是简单收拾和休息过后,两个人就踩着土路绕到村尾进山了。
胡达没有骗人,这样要命的季节,山里的确冷,尤其是有积水的地方,莫名一脚踩下去,激起一捧软烂的泥糊在脚上,鞋袜能全给潮乎成湿的,再走两步,就像走在冰上,脚趾头连知觉都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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