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私底下,代玉书也爱开玩笑的叫他石头或大头。因为施无为刚来求学时,虽然已经成年,却很瘦,细细的脖子支着一颗大脑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在学校喝牛奶吃奶酪面包才长胖的。
施无为瞬间号啕大哭起来,他扑到代玉书脚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泪水噎住了他的喉咙,哀号让他没有办法把心里的话倒出来,只能不停的磕头。
代玉书沉默又木然的看着趴在他脚下痛哭的学生。
施无为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喉咙gān烧,泪水流尽。他抬起头看代玉书,“先生,先生……我对不起你!我是王八蛋!我对不起你!!”
当年他亲眼看着他们把先生抓起来,刑求先生,折磨先生,他明明知道那些罪状都是不对的,都是莫虚有,可他没有站出来!他没有站出来!他没有保护先生!他甚至没有为先生说一句话!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太懦弱了!
他曾有多少雄心壮志,就曾经多么的鄙视自己!什么救中国,救人民,他就是个胆小鬼!如果真上了战场,他就是逃兵!就是叛徒!就是汉jian!他连替近在咫尺的先生说一句话都不敢,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拿起枪保卫国家?
他是个卑鄙的小人!
施无为从此不敢再称自己是个学者,是个教授,他不认为自己配得到任何一分赞誉。那些爱戴他的学生,通通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他也不敢告诉他们……
他想对代先生忏悔,不求得到他的原谅,只是想站在他面前,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施无为不敢把头抬起来。
代玉书伸出手,按在他的肩上,施无为更不敢看先生了,他缩成一团趴在地上,“先生,先生……”
“唉……”代玉书释然的苦笑道,“起来吧,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句话进到施无为的耳朵里,就好像叫醒了他。
他茫然的直起身,代玉书的声音变得又远又大:“回去吧,我不怪你。无为,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施教授听到了妻子进来的声音,她悄悄往chuáng上看,想知道他醒了没有。他却紧闭双眼,假装自己还在睡。等妻子轻手轻脚的出去后,他才放松下来,想继续入睡。
再梦一次,再见代先生一次,他想再看一看代先生!
可努力了半天,连小孙子都起来了,他也没有再睡着。
他徒劳无功的睁眼起chuáng,小孙子跳到他的chuáng上说:“爷爷睡懒觉!爷爷没有按时睡觉!”
施教授扶住小孙子,“爷爷做得不对,你不要跟爷爷学。”
他抱住小孙子,看向摆在chuáng头桌上的八铃。
他把手放在八铃上。
谢谢你。
☆、第 146 章 细柳路26号
施教授忘了自己的年纪,也忘了如今的天气,偷偷熬了几夜后就生病了,头重脚轻流眼泪,被老妻一眼看穿,“病了吧?”
施教授的妻子一点不生气,反而高兴起来,光明正大的把他那一屋子东西收拾起来,八铃也放进纸箱里,让小孙子看管施教授好好躺在chuáng上吃药休息。小孙子这个“牢头”十分尽责,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坐在施教授chuáng前监督爷爷吃药,还有奶奶说了,不许爷爷戴眼镜看书拿笔玩苹果——施教授很新cháo,对ipad爱不释手,查资料太方便了!
无奈之下,施教授把许汉文叫过去,“汉文啊,这个我也看得差不多了,你接下去查一查,查完赶紧给人家发过去啊。”
许汉文虽说已经打算改行,但他已经在这一行里打滚了六七年,再改也不是打算脱离这一行。从此后只做学术研究也不坏嘛。事实上他已经打算留校了,只要杉誉要他。
他叫来两个师弟帮他把纸箱搬回寝室。师弟们听说他替教授查一个文物,兴冲冲来看,见到八铃真容后难免失望。师弟A道:“师兄,这东西多少年了?”
许汉文:“两百多年吧。”
师弟B说:“师兄,你是不是少说一个零?才两百多年有什么好看的?”
许汉文说:“这是别人送来的,似乎是他们家的传家宝。”
“两百多年的传家宝,这家族流传也没多久嘛。”师弟A道。
“别说人家,你自己家有超过一百年的东西吗?”师弟B抬杠。
师弟A还真找出一个:“我高祖的棺材算不算?”十年前才迁过坟,他还跟同村的堂兄弟们一起磕头呢。
许汉文把八铃抱回寝室,出于同学qíng谊,给秦青打了个电话,说:“你要不要来看一看?”以前放在施教授那里,他们这些学生也不好去看,现在在他手里了,自然可以让同学们尽qíng观赏。他自己的同学都看遍了,都说八铃看起来实在不像文物,也亏得是易家自己的传家宝,不然摆在地摊上都未必有人收。
秦青对八铃很好奇,又听他说施教授已经都差不多找出八铃的出处了,还有文字资料,立刻跑来了。
“看,这就是当时的照片。”许汉文拿出四五张照片给她。
照片是黑白的,一排四五个知青站在一座破房子前,墙壁上刷着标语:打倒反动派!另一边的墙壁上是劳动最光荣!
知青身后的破房子似乎就是一座家庙,照片是渐进式的,第一张最能看出这是庙,门口有石像,庙门上还有圆形小窗,里面仿佛还有些香火。
第二张,这庙就大变样了。墙刷成白色,然后写上斗大的标语。
第三张,飞檐被敲掉,庙门被砸下来烧成灰。
第四张,大概是这几个gān活的知青站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庙前合影留念。
这是能证明佛西附近山村曾经有庙的最直接的证据,别的就只剩下寥寥几句记在纸上的文字了。
许汉文说:“大部分都是猜测。当时那一块的庙都是野庙,那段时间人都跑了,谁还能顾上得放牌位的庙呢?大多都荒废了,最后剩下几个还算有香火的,在那几年也都扒了推了。”
在一份工社的工作汇报中,还说了他们把附近的一座庙给推了,有一座离村子不远的改成了社里的猪圈。
“易家走的早。”许汉文说,“施教授推测,易家在清初的时候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全家一起跑了,临走前从家庙里摘了这个钟一起带走,后来在通山附近落脚。”
至于易家为什么举家搬迁,这个连易家自己也不知道,外人就更是无从得知了。
“施教授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去佛西走一趟,最好能找到易家当时在当地的遗址或什么,不然只是一堆猜测的东西jiāo上去,老人家心里不舒服。”许汉文说。
其实如果不是施教授生病被按在chuáng上动不了,估计老人家就自己去了。幸好他病得及时!许汉文听到施教授这么说的时候,汗毛都竖起来了!您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以为自己还年轻吗?
秦青说:“那你要去?”
许汉文点头,“施教授一直很照顾我,不去的话总觉得对不起教授。”当然,施教授没勉qiáng他去,说的是最好去一次。
许汉文决定就寒假的时候跑一趟,正好他也有了车,来个公路旅行也很美。秦青说:“师兄,你的牺牲太大了!”过年不回家。
许汉文叹气:“不敢回去啊,回去就要被抓去相亲了。”过年是相亲的高锋期,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许爸爸都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再不找就晚了!”。搞得许汉文一直觉得自己快没人要了。
他羡慕的看着秦青,“还是你好,都有男朋友了。”
秦青呵呵道:“师兄,你想要男朋友也不难的。”
许汉文说:“你错了,师兄想要女朋友不难,想要男朋友很难!”他跟男人八字不合。
秦青想了一下,承认许师兄说的没错,烂桃花太多,所以男人缘一直不好。
一月中旬,许汉文开着自己的车出发了。鉴于有乔野的事例,秦青在他出发前提醒他不要夜宿小村,要住宿尽量挑市区,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不要在路上随便帮忙女xing,遇事多找警察叔叔,还让他多发照片,把自己去的地点都jiāo待清楚。
许汉文深以为然,去哪里,走哪条路,在哪家小店吃饭,都写在微博上,吃饭时还跟店主合影,就是每回合影的都是老板娘或老板女儿。
他走后过了一星期给秦青打来了个电话,说白真真那里可能有什么事,想让秦青去看一看。
秦青说:“许师兄,你都离得这么远了,怎么还有人找你啊。”
许汉文说:“人红没办法。”
开过玩笑,他还是请秦青有时间尽量去见一见白真真,“遇上你之后,我的人生观就变了。白真真上回问我怎么养小鬼的事,我怎么想都放不下心。”他怕白真真瞎折腾真弄出事qíng来就糟了。
秦青问白真真这次找他是什么事,他说:“她问我小鬼不听话怎么办。”
秦青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给白真真打电话,才知道她又搬了家,从公司给他们租的公寓里搬出来,搬到了细柳路。
但白真真不肯说她的具体地址,似乎并不想让秦青过去。
秦青只好自己找过去。可能白真真会嫌她多事,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青害人。她不想让钱芙的事再发生一次。
细柳路以前听说是国民党关地下党的地方,虽然这样说,但这条路却是出了名的约会盛地,因为这里以前有很多外国人,路两旁全是小洋楼,两边的店铺也多是咖啡店、书店、画廊等。
秦青来到细柳路后就打听这里什么地方能租房子,月租三百到五百左右的。这是她根据白真真的钱包估计的。她刚入职,不可能有钱租太好的地方。
路旁的咖啡店不乏开了几十年的老店,一家店主就指点她说:“前边26号院里头,后面四排楼,那边租房的多,价钱便宜,很多你这样的小姑娘去租。”
26号院据说是电业局家属院,但已经很旧了,门口全是卖水果、卖菜和卖牛奶支的棚子。秦青进去都没人管。
这个家属院并不大,靠马路的两排楼四层高,后面的楼高一点,是七层的,最后四排竟然是三层高的,红砖旧楼,目测至少有六十年的历史了。
秦青想找个人问问这里有没有姓白的女孩子住,却在楼下看到易晃的车。正纳闷,易晃跟另一个人从楼里出来了,他看到秦青愣了下,跟那人说了几句话就向她走来。
“你怎么过来了?有事?”易晃问。
“我有个朋友住这里,我来找她。”秦青问他,“你来这里也是找人?”
易晃说:“我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也兼职做一些咨询的事。今天来是工作。你朋友如果住这里,跟他说最好先搬走,这里的房子不好租。”
秦青yīn气太重,他担心她在这里会撞上不好的事。
秦青马上想到了小青,她一边点头说好,一边出去又给白真真打了个电话,那边一接通,她就立刻问她:“是不是小青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