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者_辛夷坞【完结】(13)

阅读记录

“怎么会?”傅镜殊又接着往下说,“我祖父十七岁那年,曾祖父为了考验他,把一间小小的米铺jiāo给他打理。当时战乱,他领着几个随从,押着千担大米,避过马贼兵乱,一路运往旱灾饥荒的滇西,本来这一趟可以大获bào利,可他亲眼见过了当地民不聊生的惨状,做主把千担大米全部施给灾民,自己背着藤条回到曾祖父面前请罪。曾祖父当时就大笑说:‘我有一个好儿子,傅家有望了。’这些都是老崔亲口告诉我的,他当年就是我祖父几个贴身随从之一,陪着他走南闯北。”
方灯很难把风烛残年的老崔和经历了传奇时代,走遍大江南北的健壮汉子联系起来。
“傅家的产业是我曾祖父创下的,但却是我祖父牢牢守住了它,把它做得更qiáng更大。祖父学贯中西,但一生遵循曾祖的遗训——‘勿忘祖业’。当年的旧宅被一场大火毁了,时下很多人,包括郑太太在内都劝祖父离开瓜荫洲这弹丸之地,迁居上海,最不济搬到市区里也方便很多,但祖父不肯,他说他的根在瓜荫洲,所以他花了比曾祖建宅时多两倍的巨资重建傅家园。如果不是时局不允许,也不知道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是不会抛下傅家园定居马来西亚的。我父亲告诉我,直到祖父临终前,都在为客死异乡抱憾不已。他留下了两个遗愿,一是让我父亲认祖归宗,另外一个就是希望傅家后人重建傅家园。”
“那为什么傅家园还是这个鬼样子?”方灯很疑惑。
傅镜殊低声说:“重建?说起来容易……”
“看来郑太太并没有把你祖父的遗愿都了结了。”
“你有没有看到,供桌上有一套缩小了的馄饨担子。”傅镜殊想要转移方灯的注意力是件很容易的事,果然,他这么一说,方灯立马爬起来凑近去看,供桌上还真的有一套铜铸的馄饨担子模型。一尺来高,做工jīng细,活灵活现的。“这套馄饨担子是我祖父让人打造的,放在这里,就是要后人都记住傅家起于低微,勿忘先辈创业的艰难。”
方灯想要去摸摸这个有意思的东西,手伸出去,却碰倒了原本反面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幅小像。和供桌上方悬挂的中规中矩的人物半身像不同,这幅小像不过巴掌大小,画工jīng细,上面是个倚坐在糙地上嫣然而笑的少女。她身着素色盘扣布衫,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目光里含qíng带笑。方灯眼尖,很快就辨认出少女背靠着的石头雕像正是如今傅家后花园荒糙丛中的那只石狐狸,画面的背景还有座小小的观景亭,不正是傅镜殊时常在里面写生的那个破亭子吗,只不过当时一切还完好如初,花园一角芳糙萋萋,佳人如画。
“这……”
“她就是小chūn姑娘。也是生下我父亲的人。”傅镜殊不等她问完就直接说出了她想听到的话。
方灯把小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画得真好,是你祖父画的吗?”
“是吧,他和小chūn姑娘是一起长大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要是郑太太还住在这里,这幅画像是决计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这几年,老崔约摸是思量着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又想到我祖父和小chūn姑娘也都去世那么多年,才偷偷把画摆放在这里。画里的人好歹是他的亲姐姐,她虽然是个丫头,但也生下了傅家的后人,不能归入宗祠,能离我祖父的遗像近一些也是好的,虽然她的那一脉一代又一代,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野种。”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话里难掩失落,与他诉说祖辈事迹时的骄傲和热切有云泥之别的qíng绪。
“别这么说。”方灯焦急地打断他,“你是傅家的人,和傅学程和傅传声有一样的血统。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儿孙也会用这样骄傲的语气说起你的经历。”
傅镜殊怎么会听不出她安慰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
“你怎么了?”方灯听他咳得有些不对劲,担忧地走到他身边察看,“要不要我给你烧杯水?”
“不用,我没事。”
说是没事,但他的声音明显无力,即使是qiáng打jīng神也有心无力。方灯才回忆起,从她进屋以来,他的状态就不太妙,他自己说不过是小感冒而已,她也就没往心里去,然而说了那么多话,他在软榻上蜷得越来越深,声音也越来越低……
方灯用力扳开他试图遮挡的手,摸向他的额头。
“要死了,怎么这么烫?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说?我真是蠢得和猪没两样。”她急忙想要给他去倒水、绞毛巾,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让她无从下手,锅边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我让你别转了,你坐下来,就坐在这里。”他虚弱地指着身旁的位置说道。
方灯找到了一个水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坐什么坐?坐着看你怎么死?”
“我死了,去哪找人告诉你那些过去的事。”他越笑咳得就越厉害。
“你们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关我屁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是我想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
他一直是个惜言如金的人。
“说说说,你就不怕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话说出口才觉得晦气,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气死我了,哪里有gān净的毛巾?”
“我和曾祖父第一次下南洋,祖父闯滇西的时候年纪相仿,可是只能窝在这里守着这个鬼地方,什么都gān不了。”
“你活着有命在才能gān别的。”
“方灯,方灯……如果我说,有一天我会重建傅家园,你信吗?”
他紧闭着眼睛,这时说的话已几近于烧糊涂之后的呓语。
“不行,你得去看医生了。”方灯想扶他起来,他身体滚烫且沉重,整个人已经半昏睡过去。
“你信吗?”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仍喃喃地问同样的话。
方灯眼睛微红,大声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
他应该知道的,即使他说他要在这里重建圆明园,她也会信的,她就是那么傻,在他面前。
似乎这个回答给了傅镜殊莫大的安慰,他终于被方灯qiáng扶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软的,半靠在她的身上。
“……以前我也信。但现在我开始渐渐地不信了。”
第八章 不离不弃
方灯找遍了二楼的花厅和房间,只翻出少量的感冒药,但这些已不足以应对傅镜殊加重的病qíng,照他发烧的程度和整个人的状态来看,不把高热降下来,发展成肺炎也难说。
窗外天已全黑,这个时候孤儿院禁止外出,就连阿照这样一个虾兵蟹将也指望不上了,老崔估计也不会回来,方灯找不到一个可以搭把手将傅镜殊送到卫生所的人。只能将他勉qiáng扶回软榻躺好,自己跑去找医生。
岛上只有一间卫生所,平日里过了晚上八点医护人员就会下班。方灯跑得头发都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卫生所门口,惊喜地发现里面灯光还亮着。
“医生……”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只剩一个清洁人员在拖地。
“下班了。”拖地的大妈抬头对来客说道。
方灯望向诊室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显示八点过十分。
“可是……可是有人病得很重!”
“医生刚下班。一般的病人等明早再来,严重的就往市里送。”
“医生住哪,我去找他。”方灯不甘心地问。
大妈继续拖她的地板。“住市里。”
方灯二话不说扭头朝渡口跑,幸运的话她还能赶在医生上轮渡前将他拦下。卫生所到渡口的路程几乎贯穿了全岛,等到方灯在灯火通明的渡口弯腰喘息时,正好听到上一班渡船离岸的鸣笛声。
她扎成马尾的头发都散落在双肩,被海风chuī拂到脸上,痒痒的,喉咙像有把火在烧,却哭不出来。
再回到傅家园时,傅镜殊还在软榻上昏睡,如果忽略他紧抿的嘴角和略显cháo红的面颊,他看上去睡得还算安稳,眉眼和神qíng中隐约可见稚气的不安,这个时候的他才更像和真实年龄相符的男孩。
他没留下老崔的联系方式,屋里甚至也找不到可以和外界联系的任何一组电话号码。方灯心知自己没法在这时将他送出岛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照料他,但求他能顺利熬过这一晚。
她出来的时候方学农还没有回家,饭菜已做好放在桌上。不知道晚归的父亲发现她迟迟未归会作何反应,会找她吗?还是大发雷霆?或者为身边少了个负担而庆幸不已?
从傅镜殊房间的窗口望过去,小商店楼上的阁楼已经有灯光亮起。她若回去告知一声,就别想再走出家门一步。方灯轻轻撩起遥望过无数回却头一次触摸到的猩红色窗帘,如她想象般沉重柔滑。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向另一扇窗口,对面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方灯却觉得如此陌生,仿佛在很多场梦境里,她都与他在绽放美人蕉的窗口相视而笑,那对面托着腮的孤独女孩又是谁呢?
方灯不记得自己给傅镜殊额头上换了几次湿毛巾,只知道几乎大半夜都没有停过。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她去厨房烧开水,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她趴在灶台边上竟然打了个盹,惊醒后吓了一跳,幸而水没有烧gān,否则就闯了大祸。
她提着小半壶水回到花厅,惊讶地发现傅镜殊已经坐了起来,肩上披着她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双手覆在额头,似乎还不是很清醒。
“难受就躺着。”方灯倒了杯水,试图帮他chuī凉。将水递给他的时候,顺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谢天谢地,高烧似乎退下来了,只是咳嗽好不了,她想去给他拍拍,却差点让刚打算喝水的他呛着。
她不好意思地gān笑了两声。
傅镜殊抿了一口水,把杯子搁在一旁,抬起头正要开口。方灯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抢先道:“用不着谢我,我总不能看你病死。”
“你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把‘死’字挂在嘴边。”傅镜殊似笑非笑地,声音喑哑,但又恢复了他让人舒服的语调,“我是想问,先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哼的是什么歌?”
“哼歌?”他若不提,只怕方灯自己都没意识到。迟疑了一会儿,她脸有些泛红,她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从上小学开始好几回学校的合唱团因为她长得还不错将她挑了出来,但是她一开口,老师们就放弃了她。
大概是当时静得发慌,自己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绞毛巾的动作中无意识的哼哼吧。可是方灯不太愿意承认。“有吗?”她反问。
“是啊,你哼得很大声,然后我就醒了。”傅镜殊想了想,轻轻哼了一小段简单的调子,“就是这个。这是什么歌?”

52书库推荐浏览: 辛夷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