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者_辛夷坞【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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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果然被她的话震住了,慢慢抬起头来问道:“真的?那你一定很难过。”
“算是……当然!”
要是换做身边的人是傅七,从她开口说第一个字,或者从她yù走还留坐在他身边那时起,他就能从每一个细微的表qíng分辨出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是假,并且对她出现的原因和意图产生怀疑。但他不是傅七。单纯的孩子,他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在时一定将他保护得极好。
“那你怎么办?”男孩扭头看着身边年纪相仿的女孩,自哀自怜的心理被另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所取代。
方灯不答,拍了拍他的腿,“你跟我一样闭上眼睛。”
男孩依言听从。
“你看到了什么?”方灯问。
他有些不解,“一片黑,什么都没看见。”
“那你再睁开眼睛。”
他仍旧乖乖听从,睁开眼茫然地打量周遭。
“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方灯再问。
他看到了身后一样的小树林,一样没有云的天空,一样飘dàng着哀乐的殡仪厅……还有一样凭空出现的她。
“没看到什么,都和闭上眼睛之前一样。”他诚实地回答道。
方灯再度拍了拍他的大腿,说:“那就对了。你闭上眼睛时,周围的东西都没有消失,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你还是那么惨,我也照样不怎么走运。它们不会因为你伤心害怕而发生任何改变。我的办法就是爱咋咋地,但是我会睁着眼睛去看,否则有一天我可能会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眼而后悔。”
男孩听完怔了一会儿,仿佛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过了好久才低声说了句:“你说得对。”
方灯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她见惯了人jīng,说服他这样的单纯孩子简直不费chuī灰之力。开解了他,她似乎也好过了一些。
“既然我说得对,你还傻坐在这gān什么,快回去吧,仪式要结束了。”她拍拍屁股想走。
男孩这时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哎,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方灯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谁,便随口胡诌道:“是啊,我是来参加我大姨妈的葬礼的。”
“也是在今天吗,你大姨妈是怎么去世的?”他追根问底,似乎不想她那么快就离开。
方灯敷衍道:“失血过多死的。”
“怎么会失血?追悼会也在前面的殡仪厅?”
“没错,我有事得走了。”方灯见好就收,一根筋的人真可怕。
“等等。”男孩着急地站起来想要叫住她,“我叫陆一,你呢?”
方灯当然不会据实以告,然而看到他局促而真诚的表qíng,她一时间又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想起此刻每一分钟都离她更远一些的那个人,他说,她就是另一个他。方灯多渴望自己真的能够变成他,住在他的身体里,就再不会别离。
她对陆一说:“我叫傅镜如。”
第十九章 另一张脸
对面的商厦挂满了彩灯,穿着冬衣的男男女女呵着白气匆匆而过,脸上挂着都市人年末才有的焦虑和喜悦,布艺店也打出了年末促销的大灯箱,又是一个新年即将到来。
方灯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对正在柜台前盘点的雇员说:“今天你早点回去吧,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让你值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太苛刻。”
“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低头看账目的女子说。
“你的侄女呢,不用陪她?”
“寄宿学校有元旦游园活动,小孩子都喜欢热闹。”
“你也不该让日子太冷清。”方灯喟叹道,顺手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下班了!明天店里gān脆放假一天,该gān吗就gān吗去。青chūn就算不值钱,也该làng费到有意思一些的地方。”
那个和方灯年纪相仿的女子笑了笑,无可无不可地去换下身上的制服。方灯想起六年前,自己的布艺店刚开起来没多久,就来了这样一个应聘者,年纪轻轻,话不惊人,一手fèng纫技术却相当漂亮娴熟。当时店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方灯问她需要多少薪水才肯留下来,对方没有对她说出任何的数字,而是静默了一会儿,冒出句:“我坐过牢,是有案底的人,如果你愿意雇用我,那么只要满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多少钱都行。”
方灯当时有些惊讶,她很难把一个看上去文秀内向、弱不禁风的年轻女人和囚犯画上等号。对方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想必之前在许多地方求职时碰过壁。这也正常,但凡正经开门做生意的人,谁不愿意雇用那些身世清白的?
但是短暂的犹豫之后,方灯留下了她。或许是因为在简单问起过往时,她从这个女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她也有过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青chūn,并不输给对方少年时的惨烈和疯狂,对于黑与白对与错自有自己的判断,而且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就这样,这个叫做谢桔年的女人留在了方灯的布艺店里,一晃六年。有时候方灯觉得桔年比自己更像这个店的主人,比自己更尽心尽力。她当初开这样一个店,不过是找一个寄托之所,如果没有桔年的尽心竭力,未必会有如今的好生意。每逢节假,别的员工都放假了,也只有桔年和她一起守在店里。
关了店门,方灯回到住处已将近九点。她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环境与多年前岛上的住所不可同日而语,但她选择在这里栖身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有一扇朝海的窗,站在窗前,她可以遥遥看见远处的瓜荫洲。尤其是夜晚,她几乎可以凭想象分辨出,哪里是渡口,哪里是大教堂,哪里是孤儿院,哪里是傅家园……前三者的灯光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唯独傅家园仅止于想象,那里的灯光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亮起了。
方灯放下钥匙走上位于阁楼的主卧,在楼梯中段她已看到了上面透出来的一缕光。果然,窗前的美人蕉湿漉漉的,刚被人浇过水,她用手指去接叶片上滴落的水珠,回过头,傅镜殊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手里拿着浇花用的喷壶。
“你呀,天生就没有养花的细胞,我以为美人蕉已经算很好养活了。”他站在方灯的身边,又朝叶子上喷了些液体,然后用手摘去两片微微卷曲的叶子,“你看这里,这种断断续续的huáng色条纹就是花叶病的前兆,再不把它摘了,整盆花都要枯死。”
他低头在她身畔轻声细语,无比贴切自然,仿佛他们早上刚刚在家门口分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一起照拂家里的盆栽。
方灯说:“你忘了这花是你种的,总要有点小毛小病,你才会一直惦记它。”
她不知道这盆花是否真的惦记着主人。后天就是元旦,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整整一年没见了。
傅七刚离开时,每年回来陪她过新年是他能做出的唯一承诺。他们都忘不了十三年前瓜荫洲上那个黑暗无边的新旧更替之夜,他们亡命般逃出困住了他一天一夜的废弃太平间,重回到热闹的集市,贪婪而急迫地想要将那点温暖的光收归在心里。就是在那个新年,有人死去了,有的人像重新活过来一样,而唯一牢靠的是他们在彼此身边。
每一年,至少在这段时间,他们是在一起的。这也是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为她做到的。
傅镜殊刚去马来西亚的时候过得并不那么好。虽说名义上是回到了三房的长辈身边,但是郑太太绝非慈祥的老祖母。她接受这个“孙子”,是理智的选择,而实际上他们之前做了十七年的“陌生人”,大家亲如一家地相处谈何容易。
傅镜殊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尽善尽美,他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努力向郑太太证明自己,想尽办法让老人家开心。然而,他做得太好,郑太太也会难过,她会想到自己死去的儿子傅维信,想到如今替代他的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当然,还会想到这个所谓的“孙子”是自己丈夫和小chūn姑娘的后人。他的行为若一时不顺老人家的心思,那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不是从小在身边教养长大的,而且还是掺杂了两代不三不四的血统,这样一来什么都说得通了。
老人家是重体面的人,很多话她自然不会当面挑破来说,即使心中不喜,面上也是淡淡的,但家里其他人眼睛都雪亮着。吉隆坡的傅家大屋里,除了郑太太和搬回来住的女儿女婿一大家子,还有她娘家的两个弟弟以及七八个工人。对于一个外来者,他们的冷热亲疏全在大家长的一念之间。
傅镜殊的“姑姑”傅维敏是个直xing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她一开始就不太赞同母亲接回这个外面长大的孩子,所以她不太喜欢傅镜殊,这个谁都知道,这倒还算明刀明枪。她的丈夫却jīng明许多,面上笑嘻嘻的,背后常有些yīn损的主意,一不留神就要给人使绊子。那两个“舅公”呢,一个早年做生意亏损了,不得不全家老少依傍姐姐为生,行事全看郑太太脸色,因此对傅镜殊也不冷不热;另一个终身未婚,整日玩耍赌钱,是个老混混,谁给他钱花谁就是大爷,没能力给他好处的小毛孩他自然也不放在眼里。那些工人多半是当地土著,面子上虽不敢刻薄,但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也没谁真心把他当成正经的主人。
傅镜殊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才深深体会到一辈子最大梦想就是认祖归宗的父亲为何在目标实现后更加落落郁郁寡欢,最后落得郁闷而终的下场。如果说被冷落在傅家园,是一个人行走在荒野里,那么回到这些“亲人”身边,就好比闯入了陌生的领土,在那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提醒着,你是异类,你不属于这里。
但是傅镜殊到底和他父亲傅维忍不同。对待郑太太他自当尽心,而其余的人若冷眼相待,他便一笑了之,从头到尾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对谁他都客气周全,更重要的是不给他们任何抓住把柄的机会。时间长了,他们在他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又没什么办法,也就逐渐听之任之,即使不可能亲如一家,至少大体上相安无事。
郑太太身体大不如前,但心里比谁都清明,暗地里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心里虽觉得怎么都隔了一层,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喜不喜欢这个“孙子”是另一回事,可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起他的父母,倒更有祖父遗风。
在马来西亚待了两年后,傅镜殊听从郑太太的安排下去了英国,入读傅维信的母校。二十三岁,他如祖母所愿拿到学位,也没有立刻回到大马,而是去了香港,在投行又gān了两年,直到二十五岁才重新被召回郑太太身边,正式接触家族的生意。
也是在试着打理家里的事务时,傅镜殊才更深入了解到傅家如今的状况。打从迁居马来西亚至今,傅家依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华商之一,但这多少是沾了过去的光——他们在此盘桓多年,根基深厚,颇有名望,可是论财富已难以与后来新崛起的富豪们相提并论。现在傅家的主要产业大部分集中在物业和不动产,另有“富年集团”旗下的几个大的加工厂和种植园,此外就是当地几个大公司的零散股份,说大富之家不为过,然而曾经的显赫风光已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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