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后,嬉戏的小孩子少了很多,纪廷感觉自己越走越远,渐渐连散步的老人也看不见了,四周更显冷清。在日光下茂盛可爱的花木丛林成了一簇簇黑影。他心里不由有些发怵,正想原路返回,不小心走近小路边的灌木林,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细细的呻吟,不禁暗暗吓了一跳。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微微拨开枝叶,藏身在树丛里的赫然是一对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年少的纪廷哪里知道这是大学里司空见惯的校园野鸳鸯,乍然一见,把自己惊得面红耳赤。那一对鸳鸯反倒没有他那么尴尬,男生还粗声说了一句:“看什么看!”
纪廷忙松下自己拨开枝叶的手,转身落荒而逃,直到确定把那一幕抛在脑后,仍止不住地感到羞赧。他这个年纪,已经大致可以猜想到自己撞见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平复自己的紧张心跳,纪廷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成片灌木林已经在身后,月光渐渐透出云层。这时,隐约传来了几声低微的抽泣,当他屏息细听时,却又没有了声音。
这个时候,饶是男孩子,也不禁毛骨悚然。他本想离开,天xing的好奇心却驱使他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坡月季,眼前竟然是一小片开阔的绿地。哭声来自于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
纪廷想,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心中都会有个最柔软的地方,等待着那么一个时刻,那么一个场景,那么一句话,或者是那么一个人来轻轻触动。对于纪廷来说,现在就是如此。这样的月光下,哭泣的女孩脆弱如琉璃,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里。
小女孩听见脚步声,止住了哭泣,只用一双流泪的眼睛默默看着陌生的男孩。纪廷走到她身边,像她一样蹲下,问道:“妹妹,你为什么哭?”
她迟疑了一下:“因为我怕黑。”
她的眼泪已不再流了,纪廷看进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不由得一阵心疼。这个男孩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保护一个人的愿望。
“如果我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他微笑看她,笃定地一如许诺,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会陪我?”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我会呀,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家住学校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语。纪廷想起,父母也经常教育他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于是他露齿一笑,“我也住学校里,今天刚搬来的。我叫纪廷。”
女孩犹豫了一下,“我……叫顾止怡。”
由于顾维桢早已替纪廷在G大附属小学办好了转学手续,为了尽可能地不耽误儿子的学业,搬来的第二天早上,纪培文夫妇就为纪廷打点好书包课本,让他上学去。纪廷刚上六年级,而顾家的双胞姐妹上三年级,于是纪培文与顾家商量好,让三个小孩一起到学校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还没有走到顾家楼下,纪廷已经远远看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女孩。说起来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在心里许诺要保护对方,谁知道两人一起往回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辨不清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简而言之就是他迷路了,最后还是女孩把他带回了通往教工宿舍的正确方向。显然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她比他熟悉很多,左拐右转之下,等他欣喜地看到教工楼在眼前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的去向。他早该想到,姓顾的人家并不多,原来她就是顾伯伯家双胞胎中的一个。想到这里,男孩的心中不由泛过一阵轻盈的喜悦,凭着两家的亲厚关系,以后他跟她玩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
他偷偷藏好心里的高兴,跟着爸爸走到顾伯伯面前,乖巧地喊了声,“顾伯伯早。”然后才笑逐颜开地对低头调整书包背带的小女孩说,“止怡,我又见到你了。”
女孩闻言抬起头来,沐浴在清晨阳光下的她全没有了昨晚上的脆弱和娇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毫不避人地直视纪廷和纪培文。纪廷在她的目光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那双眼睛和天使一样的脸孔他是不会认错的。
女孩刚微微张嘴,顾维桢就笑了,“咦,纪廷怎么认识我们家止怡?不过你认错了,这个是止安,止怡跟她妈妈还没出来……哎,汪帆,正说着你们呢……”
纪廷望向顾伯伯身后,只见汪阿姨牵着个跟他面前这个“止怡”样貌穿着别无二致的女孩走了出来。
顾维桢笑着抓住女儿的手,“止怡,你是怎么认识纪廷哥哥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遇见了?”
止怡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笑,“……纪廷哥哥。”
纪廷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不由有些窘意。顾维桢笑道:“你也不是第一个把她们认错的人,不过以后你们认识了,就肯定不会弄错了,她们两姐妹还是很好区分的。”
终于把书包背带调整好的止安撇了撇嘴,“笨蛋当然认不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纪廷哥哥是你纪叔叔的儿子,就是你的小哥哥,以后你们一起上学、回家,要听哥哥的话。”
止安没有再顶嘴,但脸上全是不以为然的神qíng。
还是汪帆解围,她笑着说道:“上学去吧,要不就迟到了。”
纪廷看着止安和止怡,不禁困惑,原来他真的认错了人。
人们都说,双胞胎的姐妹或兄弟,只要两人是同一个xing别,通常都是xing格迥异。顾止怡和顾止安也是如此,即使在孩童时候,她们也是属于在别人眼里第一次见到时感觉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稍微熟悉之后就再也不会认错的两个人。
止怡是姐姐,止安是妹妹,据说两人的出生时间只相差一个小时。
在跟她们姐妹俩认识了之后,纪廷常常觉得,自己在那一天早上将两人认错,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qíng。因为顾止安绝对不会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泣,她只会让别人哭泣。小学三年级的止安跟止怡一样,是个看上去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但她是G大教工宿舍区同龄人中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她大胆、灵活、好奇心qiáng、jīng力旺盛,更有一种男孩子也比不上的狠劲。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本来也是难免,但是如果有人欺负她或者是止怡,不管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年龄比她还大几岁,只要一动上手,她就有一种不打到对方苦苦求饶誓不罢休的气势。更让人头痛的是,她有个坏毛病,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不管是其他孩子的玩具还是小人书,别人越喜欢她就越想要抢到手。可是千辛万苦从对方手上夺来的东西,她偏又不爱惜,摆弄几下就扔到一边。如此一来她身边自然争端不断,有时也会因为年龄和体格的差距吃了亏,可她这孩子从来不肯服软,就算被推倒在地,摔得满身是伤,或是流着鼻血,也会拼命爬起来再冲到对方身上去又踢又咬。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即使是骁勇的男孩,有几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仗势,所以在止安的战争中,通常以她的胜利告终居多。久而久之,她的名声也渐渐在外,G大这一片的孩子以她马首是瞻,通常都是放了学以后,她带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G大校园的各处“探险”,疯得不亦乐乎。
纪廷刚来的时候经常听人说起止安的光辉“事迹”,心里总有些不敢置信,虽然他知道止安不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孩,然而这样看上去跟止怡一样jīng致纤弱的琉璃宝贝,怎么可能是大家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直到有一次,他亲眼看到她骑在比她高上一个头不止的男孩子身上,边打边训斥的模样,才不得不目瞪口呆地相信传言非虚。更让纪廷诧异的是,那次她“教训”那个男孩,无非是男孩偷走了止怡养的几尾金鱼。随后他亲眼看见,当她成功地夺回用塑料袋盛水装着的金鱼后,自己撕开了透明的塑料袋,然后看着失去了水的金鱼在泥地里无望地扑腾,直到死去。
因为止安的顽劣,学校的老师和其他孩子的家长没少到顾家去告状,顾维桢夫妇也颇为头痛,实行爱的教育也好,严厉呵斥也罢,小小年纪的顾止安软硬不吃,屡教不改。起初他们还以为止安抢别人的东西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往往承诺她,如果想要什么东西的话都可以对父母说,只要不是他们这个家庭难以承受的,都可以买给她,但这些送到手上的东西她完全不屑一顾。有时候顾维桢看到她做错了事qíng,说她几句,她还脖子一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好几次都要打破夫妻俩教育孩子决不体罚的约定,每回都是汪帆qiáng拉住他,让他冷静下来。夫妻同心,他怎么会不懂汪帆没有说出口的话,所以顾维桢训斥到最后,往往是自己一声叹息,偃旗息鼓,而小女儿照样我行我素。这个时候他们通常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还好有止怡。
是呀,止怡是他们贴心的宝贝,没有人不心疼这样的孩子。她话不多,也不会刻意地说讨大人开心的话,她的可心在于她会在父母最疲惫的时候给他们倒杯水,最生气的时候拉住他们的手。看着她会说话的一双大眼睛,顾维桢夫妇觉得一切的不快都会消失无踪。顾维桢常跟汪帆感叹,从小生长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天差地别?不过让他们担忧的是止怡的内向,她不像同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大多数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唯一的爱好就是养鱼,她对自己养的那一缸金鱼爱若珍宝,将上学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都倾注在上面。有时候她的父母也搞不明白,几尾只会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不会说话也不会逗人开心,有什么魔力可以这么吸引一个小女孩,有时他们也会问她,可是止怡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说喜欢就是喜欢。既然她有这个爱好,顾维桢和汪帆也乐于不断地给她买鱼,以及简单的家庭养鱼画册,久而久之,顾止怡俨然成了半个养鱼的小行家,多处摆放的金鱼缸也通常成为客人初到顾家的第一印象。
乖巧固然是件好事,可一个正当最活蹦乱跳年纪的女孩这么内向就不是件好事了。顾维桢夫妇也经常鼓励止怡多到外边去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所以有时止怡也会跟着止安在校园里到处跑。无奈她长得漂亮,xing格太过于良善,一些恶劣的小男孩经常喜欢作弄她,也有的平时吃了止安的苦头敢怒不敢言的,便将她做了出气筒,所以一旦止安不在身边,她便很容易成为小朋友欺负的对象。她吃了苦头一般都藏在心里不说,要是被止安发现了,就又成了打架的根源。
说来也怪,这样xing格迥异的两个孩子,从小就格外亲,也只有对着止安的时候,止怡才有说不完的话,有好的东西她都愿意让给止安,偶尔止安让父母大动肝火,每次止怡也都护着妹妹。止安虽然嘴上不说,也不太喜欢去玩的时候带着止怡,更不喜欢姐姐的金鱼,但是如果被她看见有人欺负止怡,她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旁人看了都说,这是自然的,还有什么比双胞胎的姐妹更亲的人,顾维桢夫妇听了,也只是苦笑。不过两个姐妹的感qíng深厚,也是他们最值得安慰的事qí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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