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向你看_辛夷坞【完结+番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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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桔年已经不再因为爸爸妈妈的忽视而感到失落和寂寞,也从不觉得自身的沉闷。她为了不做“流làng的小孩”,因此给了爸爸妈妈一个文静的女儿,但是她心里面住着一个无比jīng彩绚烂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宽广,光怪陆离,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畅游,无拘无束。
当别人夸赞她文静乖巧,或许她正在研究那个人的鞋子。鞋子可以看出一个人身上的很多细节,八字脚人鞋子有特殊的磨损,走路没有规则的人鞋头坏得特别快,这个阿姨基本上每天都穿高跟鞋,她觉得自己永远不够高,那个叔叔的鞋头水湿的痕迹,可是市区里已经很多很多天都没有下雨了……当然,她的好奇不仅限于鞋子,他们的手,他们衣服的小褶皱,还有他们说话时特有的表qíng都非常有意思,观察这些细节让桔年感到其乐无穷。
桔年的想像力也比同龄的孩子更为丰富一些,漫无边际的幻想是她每天最爱的游戏。一前一后的两只蚂蚁在沙发背后的墙上爬,她想象它们刚刚吵架,一个在前面走,一个不好意思地在后面慢腾腾地追。橡皮擦越来越小了,她把它当成一个觉得自己太胖的女人,每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橡皮擦小姐就在不停地运动、瘦身,终于如愿以偿变得苗条。
发呆的时候,她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古怪的东西,别人叫唤她时,她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文静小女孩儿,听话,懂事,还有一点怯怯的。她心里这个世界的大门紧闭着,爸妈也没有进去过,虽然桔年曾经想过,如果他们喜欢,她很乐意为他们把门打开。可是他们从来看不到那扇门,只知道这个省心的女儿偶尔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举措,比如说,苹果她喜欢横着切,吃面条的时候总爱用筷子把面条缠成奇怪的形状,然后一个人偷偷抿着嘴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桔年心里的世界就越没有边际,门却越来越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行,可是从来没有人经过,门上都有了灰尘,只有朝里的那一面还是一尘不染。
桔年更不爱说话了,可是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地笑,生活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枯燥乏味。
如果别人给不了她快乐,那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每次偷偷看见妈妈在厕所里面,手里拿着根奇怪的纸条,桔年就知道,她的弟弟又一次泡汤了,这让她感觉到有趣,甚至庆幸,只要弟弟一天不出现,她生活的现状就可以维持得更久。虽然这种想法似乎有些自私,老师说,自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呵呵,原谅一个文静的孩子吧。
大概是桔年二年级下学期左右,谢茂华开始专职给副院长做司机。桔年想,新走马上任的副院长工作一定很勤奋,因为他老是出差,爸爸也得跟着他到处跑,三天两头的不在家。
孩子是怎么产生的呢?桔年这时还没有从书里找到明确的答案,虽然只要是能够接触到的书,只要书里的字她认识,她什么都爱看,广播电视报也看得津津有味,但是里面不能解答她小弟弟是怎么出现的,也许有了解答,她还不能够理解。不过,至少有一点桔年是知道的,必须要两个人才能把孩子做出来(像两个人一起做面包一样,你和面,我发酵),既然有一个人没空,那肯定是不会出产品的。桔年因此放心了一小段时间。
说起来,市院副院长的孩子跟桔年同龄,幼儿园的时候,还在学前班做过大半年的同学。桔年对那个男孩最深的记忆来自于他被自己拉着手,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最后停下来时,半是转晕,半是吓呆,张着嘴合不拢的模样。
想起那时,虽然在家属幼儿园里上学的都是市院职工的子女,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间也有不同,像桔年这样的,是司机的小孩,食堂工人的小孩,或者是水电工、门卫的小孩,还有一些,当然就是检察官的小孩,领导的小孩。
那个年纪的孩子,等级观念还不qiáng烈,也不怎么懂得区分这些,可是家长懂得。就像副院长的那个儿子,学前班开学一个月才转学过来,当时他人长得矮矮小小的,先天xing近视,戴一副在孩子看来丑丑的眼镜,由于从小在父亲工作的外地城市长大,根本听不懂本地方言,说一口饶舌的普通话。起初好一些孩子都背地里笑话他,不喜欢跟他玩,老师也说不上待见他,要不是原本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临时生病,是断然不会让他上台顶替的。学前班一整年,这个孩子都默默无闻,幼儿园毕业后,也没有像其他大院的孩子那样,就近在在按城区划分的翠湖小学念书,而是被父母送到了七中附小,要不是偶尔放学的时候见到他回家,大家都快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当这个男孩的父亲在短短两年内,由一个科室负责任一跃成为副院长之后,所有的事qíng都不一样了。放学后找到玩的小男孩莫名地就多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有好多特别有意思的新玩具。副院长出入有专职司机接送,顺带也会捎上儿子一程,谢茂华就是这个司机。不知道哪次茶余饭后,桔年明明听爸爸对妈妈说过,韩家的这个儿子太不起眼,可现在爸爸却总感叹,经常坐他车的副院长公子很聪明――当然,桔年是不能比的。
桔年不关心这些,直到上小学,她都老是记错这个男孩的名字。当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偶然的一次从爸爸chuáng底下翻出一本残缺的武侠小说,她就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个江湖的天地里,兴许是,她心里的世界被装点成了一个làng漫的江湖。对武侠小说的迷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学开始啃那些厚厚的大部头,遇到不懂的字还必须借助于《新华字典》,里面的qíng节一知半解,但是不减其趣味。
后来,桔年看过了成千上万部武侠小说,但是最爱的还是初遇时的那个惨不忍睹的残本,上初三以后她才弄明白,那是温瑞安《神州奇侠》系列小说的其中一本。里面的男主角大侠萧秋水便寄托了小桔年qíng窦初开之前对于异xing的全部向往。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温瑞安就是用这寥寥几句话引出了桔年钦慕不已的一个完美的男人。他气度不凡、重qíng重义、行侠仗义,堪称侠之大者。可是,比起那些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更吸引桔年的是萧秋水和唐方的一段痴恋。
唐方是四川唐门的小公主,她奶奶唐老太太不喜欢萧秋水,但是yīn差阳错,唐方和萧秋水江湖偶遇,一场不相识的打斗里一眼定终身。其实纵观全书,唐方和萧秋水只相聚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是漫长的分离,一生都在相互寻找,总是错过再错过。然而,萧秋水孤身一人独闯唐门,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见唐方一面。
在不知qíng为何物之前,桔年就已经设定了她爱qíng的样子,一如她在心里为萧秋水和唐方设定了一个她想要的结局――
凉风秋叶里,萧秋水拉着唐方的手。
唐方说:“带我走吧。”
他点头微笑,然后两人一起携手飞奔,飞出唐门,飞出江湖,飞出一切的桎梏,飞到一个只有他们的世界。
念兹在兹,一日不忘,第一眼是他(她),永远都是她(他)。这是桔年想象中的萧秋水,也是她想像中的,她爱的人。至于别的人,他不起眼也好,聪明也好,都是路人甲。
为着看武侠小说,桔年学会了用早餐钱里省出一元几角地到学校附近的租书店借书,她的同学们也来,看的都是漫画卡通,她还会给她的小说换成跟课本一样的书皮,骗过老师,也骗过爸妈的眼睛。
也许注意力分散了,桔年小学时候的成绩算不上好。数学题她都会做,可是步骤全对了,往往却是结果错误;语文本来是她的qiáng项,但是作文却是软肋。大概她属于圆肚细口的瓶子,里面装着很多很多,可倒出来却不容易。
老师们都不太能够“欣赏”桔年的作文,不是太荒唐,就是太奇怪。比如说,老师让写《我最快乐的事》,诚实的桔年就这么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有风的窗口,一直坐着,一直坐着,很快乐,很快乐……
不管她打多少个省略号,重复多少次她的快乐。都很难凑够要求的字数。而且老师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一个人傻坐在窗口有什么可快乐的,她让桔年描绘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快乐就是快乐,怎么用文字表述呢?尽管桔年的填空题全部是满分,因为作文这一项,她也从来没有拿过名次。在上高中之前,全班40个同学,她总是20名,要是全班50个同学,她就是25名。不是特别优秀,也算不上差生,在学校里从不惹事,不迟到、不早退,上课不爱讲小话,除了喜欢独自发呆,她的学生手册上也没有别的缺点。爸妈也没有苛责她的理由,他们对她也没有什么期待――他们的期待都给了姗姗来迟的儿子。
桔年小学五年级,就在她以为弟弟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时候,爸爸妈妈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从那时起,妈妈也不在检察院的食堂gān活了,整天呆在家里,一天比一天胖。
桔年的恐惧也一天比一天深。她注意到爸妈背对着她时窃窃私语,开始经常地给她的姑妈打电话,她知道,他们在安排着把她送走,给未来的弟弟腾出一个空位。那时,她有过一个孩子最恶毒的念头,希望妈妈洗碗的时候,拖地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唱歌的时候,弟弟就从肚子里掉出来,没了,永远地没了,那么,她就可以一直这里待下去。
可惜她的意念不能左右事实。妈妈的肚子像个小丘陵时,妈妈搬到了市郊的姑妈家,很少在大院里露面了,桔年每个星期都按爸爸的吩咐到姑妈家给妈妈送东西。妈妈的肚子像一座山峦的时,就转战到某个乡镇的亲戚处。
终于有一天,桔年背着她的小包包,一步一回头地被爸爸送去了姑妈家。
姑妈安顿好了桔年,爸爸临走前,第一次蹲下来抚摸了桔年的小脸庞,他咳嗽了几声,才说:“你先在这住着,以后我们再来接你。”
桔年紧紧拽着她的小包包,好像那是她的所有。
她让爸爸失望了,这一次,她没有乖乖地点头,而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大人,问了一句:“以后是什么时候?有了弟弟,你们还会要我吗?”
这句话让爸爸听过后无比的láng狈,变了脸色地离开了。也许是因为桔年的这句话,除了送生活费过来,爸爸很少探望她。
姑妈那时哄着桔年:“你爸爸妈妈也很舍不得你,他们心里也愧疚的。”
姑妈其实是怕桔年会哭。可是桔年继续问姑妈:“愧疚是什么东西?”

  第十七章 巫雨,巫雨!

  姑妈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们做的是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并不难过,可是每天必须起早贪黑。
桔年有过一个表哥,比她大四岁。但是表哥三岁那年,独自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耍,一辆农用车经过,表哥被碾在了轮子的下边,成了血ròu模糊的一团,救护车也不必来了。当姑妈和姑丈飞奔回来嚎啕大哭,面对的也只能是儿子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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